細雨綿綿了半月之久的天空終於漸漸放晴了，小雨的淅瀝聲消失了，連同那隻時常跟在他身後擾他清靜的小鳶鳥也不見了蹤影。
    他一直覺得，她的精神有如見到肉的蒼蠅，永遠趕不走。
    但是最近兩天，她躲他躲得好勤。
    她還是會在他開門之際跳出來跟他道早，然後在他不及開口時瞬間逃得無影無蹤。
    是怕他詢問那日的問題嗎？若然他沒聽錯，就她話中所言，她似乎很早就認識他？可是怎麼可能？他在這出雲山獨自修行千年，若非百年前她的無意闖入，他們根本不可能相識。
    身後少了那隻永遠嘰嘰喳喳的小白鳶，他突然發現自己竟有些不習慣，回複寂靜的山頭反令他再無法全然靜心，總是在一個轉身或舉步之時凝神靜待，等著那隻永遠憋不住話的小白鳶冒出來衝著他笑。這種類似悵然若失的心緒他非常不喜歡，暗忖著那隻不知躲到哪裏去的小白鳶最好趕緊現身，不然他真要將她驅離出雲山了。
    “焚琴……”
    熟悉的嗓音響起時，他淡淡斂眉，淺淡的眸中掠過一絲釋然，他驚覺自己竟在那一刻放鬆了不知不覺間提起的心。
    回身揚眸，他靜靜看著那個朝他奔來的淺綠身影——花顏不複熟悉的笑容，有的是驚慌失措，她直直地衝進了他懷中抓住他的衣服。
    “焚琴！跟我走，快快快！”討債的來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沒曾想她會這般魯莽地衝過來，焚琴被她撞得倒退一大步，右手自然地握上她的肩穩住她，揚著眸子無言地盯著她不知因何而慌的小臉。
    “別看了啦！”百來下來怎麼不見他有這麼專注得盯著她瞧的時候？“我們先離開這裏好不好？回頭你想看多久都行啦！”隻要他不膩，要她與他相對互看個千年萬年也行，但是現在他們再不離開，別說千年萬年，隻怕一刻鍾的時間都沒有了！
    “為什麼要離開？”他開口問著，仍是一動不動。
    “討債的來了！再不走就有麻煩了！”她使勁扯著他，卻氣惱他的紋絲不動。
    伸手握住她抓著自己衣袖的手腕，焚琴淡蹙眉心，“討債？你欠了人家什麼？”
    欠什麼？她算欠嗎？究其底不過是那個狂妄的家夥一口咬定她欠他的！拜托，真要說欠，當年那些逃出地府的鬼魂不都欠他了？那家夥為什麼一定要死追著她跑！
    “我沒欠人家什麼！你快跟我走啦！”
    “沒欠？你想毀約嗎？”突然插入的冰冷男嗓，將猶自扯著焚琴的瀟瀟當場凍得動彈不得——要死！那家夥怎麼這麼快！
    咬牙切齒地低咒幾聲，瀟瀟抬起頭時揚起大大的笑容看著那個憑空出現的玄衣男子，膩聲道：“我哪有想毀約？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準時……”
    玄衣男子冷冷地看著她，“我說過給你百年的時間，今日正好到期，你不會忘了吧？現在就跟我走！”說話間，他那玄色衣袖驟伸而來，卷起瀟瀟的腰身便扯回身側。
    “焚琴！”瀟瀟心慌地驚叫，她不要跟這個人走啊！
    焚琴動亦未動，高深莫測的眸子靜靜看著糾纏一起的兩人。
    “焚琴！”瀟瀟怔怔地看著他一貫清冷的模樣，心裏漸漸被止也止不住的絕望吞噬——焚琴他……不會救她是不是？
    不要！她不要在這個時候離開！
    被衣袖纏繞住的瀟瀟低念幾聲，瞬間幻化成一隻雪白的鳶掙開束縛，展翅飛向焚琴，在他身前再次化為人形，雙手緊緊抱著他的手臂。
    “焚琴，你不要我了嗎？”
    焚琴看也不看她，唯隻揚眸看著對麵人手裏一直握著的權杖，淡淡道：“你和他很熟？”就這男人手中的權杖，他知道這個人是什麼來頭——五百年前手執真龍杖大鬧地府斬魂無數的玄冥，一直膩在他身旁的小白鳶如何認識這個人的？
    玄冥剛才說……給她百年時間……
    “我跟他很熟？！”瀟瀟哇哇直叫，她哪裏跟那人很熟啊！她根本不想認識他！
    “自然熟得很。”那方的玄冥勾唇冷冷一笑，“她能未曾修行便擁有幻化成人的功力，那都是我給她的，當年她曾與我約定好，百年後的今天她便要乖乖跟我走。”
    焚琴微斂的長睫覆合住凝晶淡眸，將其中一閃而逝的不快深深掩埋，冰雕的容顏側覷著一旁對著玄冥直跳腳的小白鳶，“你既已與人有百年之約，為何還死纏著我不放？”
    瀟瀟愕了一下：焚琴誤會了！
    這下慘了！這該死的玄冥！為什麼這個時候出來攪局！
    “我那是騙他的！這家夥當年為隕命的蓮花仙子大鬧地府與閻王搶鬼魂，地府十八層被他踏毀一大半，斬殺無數鬼魂，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趁機逃出來的！從那場混亂中逃出的鬼魂那麼多，他偏偏要追著我跑說我欠他，我為了擺脫才不得不跟他約什麼百年之期！”而且她根本沒想過玄冥真會如期跑出來要她履行約定！這家夥不去救蓮花仙子，做什麼死纏著她不放！
    焚琴淡蹙眉心，心口那股莫名湧現的悶氣並未被她一番又快又急的解釋化去，“就算你逃出地府為擺脫他而不得不與他約百年，這似乎都同我沒有什麼關係。”
    “焚琴！”瀟瀟抓著他還說什麼，但是下一瞬她在外力的作用下驟然化為鳶鳥，細長的爪子來不及抓緊焚琴的衣袖，便被一道強大的力量掃到一旁。
    “騙我？”玄冥緩身蹲在她旁邊，伸手提起她的雙腳，“你很勇敢，竟有本事騙我百年之久，不過沒關係，今日我必定要帶走你！”
    瀟瀟慌亂地拍著雙翅，昴高頭看向漠然靜立的焚琴，圓瞪的雙眼頃刻被熱氣灼痛，她拚盡最後一點力量在玄冥手中化做人形，掙紮著對焚琴絕望地叫道：
    “焚琴！你真的不要我了嗎？是你說要與我白頭到老，是你說上窮碧落下黃泉，是你說獨鍾瀟瀟玲瓏心……我為你而來，而你卻拒我於心門之外……”
    她的身子開始在人形與鳥形之間來回幻動，叫出的聲音也時為人言時為鳥語，但那尖嗓中透出的絕望與傷心卻是一樣的，“我與玄冥的百年之約我根本不曾記住……在我心裏隻有一句誓約，那是你給我的……”
    急拍的雙翅漸漸緩了下來，她再無力維持人形向他訴說，焚琴卻遲遲未伸出援手，淡眸漠然地看著她在玄冥手中完完全全回複鳥形，死寂的雙目不甘地閉上，她癱躺在山岩上一動不動。
    相較於是焚琴的佇立原位，玄冥是心慌地探向她的鼻息，感覺到那微乎其微的呼吸時暗暗鬆了口氣，抓起她兩隻細腳提起來便要走。
    “你要做什麼？”焚琴一個移形換位阻住了他的去路。
    玄冥慵懶地揚眸覷了他一眼，“做我等了百年的事。”
    焚琴看著他手中的鳶鳥，問道：“你要她為你做什麼？她若隻是當年逃離地府的遊魂之一，為何你偏要尋她？”
    玄冥輕笑了一聲，“為什麼？因為瑤兒死時魂魄險些散掉，我費盡心思才救回她，但是卻找不到一個可以給她安棲的身體，而她——”
    他搖了搖手中的鳶鳥，“當年從地府逃出的鬼魂中，她是個特例，她不像其他鬼魂一樣急著去投胎以逃過閻君的手掌，而是四處尋找你，當時的她隻是一縷魂魄，在凡塵飄遊太久很快就會魂飛魄散的，而那時我正好找到了一個符合瑤兒氣息的身子，便是這隻鳶鳥，然而我擔心前身為蓮花仙子的瑤兒會被這隻鳥精所侵噬，便先找了一縷魂魄進駐鳥精體內，並與她定下百年之約，百年後她若還活著，便要將這身體歸還於我。”
    焚琴微斂睫靜聽著他說完，冰顏上平靜得看不出任何心思，他輕輕揚嗓，“尋我？她為何要尋我？”百年前她不是無意闖入？而是有目的在尋找著他？
    “你不知道？”玄冥驚訝地看著他，突地大笑起來，“焚琴，你比我還悲哀，當年生死相許的愛人，你竟然遺忘得一幹二淨！”
    “不過這樣也好，”他又道，“你也毋需去探索你是否違背了前世與她訂下的誓言，那些都過去了，現在她要做的是移交這副身體。”
    前世……
    焚琴凝眸看著他手中的緊閉雙目的鳶鳥，腦中突然被她暈倒前那一段泣血呐喊侵襲得半點空隙不存——
    是你說要與我白頭到老，是你說上窮碧落下黃泉，是你說獨鍾瀟瀟玲瓏心……我為你而來，而你卻拒我於心門之外……
    “獨鍾瀟瀟玲瓏心……焚盡此生滿腔情……”
    空白了千年之久的記憶驟然如海潮般狂湧而來，焚琴猛地一僵，淡眸漸漸圓瞪，在玄冥轉身欲走時，他一個探手牢牢握住了玄冥抓著鳶鳥的手，極艱難地吐出一句話——
    “你不能帶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