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傾天下》 第二部 雪暗孤城草木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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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虐風饕,百泉凍咽,如此惡劣的氣候下,士卒、輜重幾乎寸步難行。狄那城堅壁清野,久攻不下,有關進攻的戰事也暫時被擱置。
韶王沒有回盛庸,而是重新遞交國書,要求我以國賓之禮接待他。高奕析氣定神閑,容色上看不出半分為戰事的憂心。他說要見識一下伏眠國的風俗民情,那神色不像是身負重任的北伐主將,而像在外遊曆的悠然貴族公子。我當時就笑他這位皇家貴胄什麼慶典場麵沒見到,非要眼巴巴地留在小國小民的地方。其實數年前元始帝與琅微皇後平定天下,共同製定禮樂刑法,一貫相承下來,整體上還是大同小異。
繁瑣的禮節儀式過後,已是臨近子夜。宛心閣外一處古雅的水榭,四麵垂下淺灰色致密的鮫綃,盡管隻有薄薄一層,卻可以密不透風地阻擋外麵的寒氣。水榭下一汪湖水深澈,幽黑中隱隱透出墨藍。萬木皆枯,此時也無殘荷可以看了,遠處明珠華燈的光澤,倒映在湖上宛如一麵沉水的瑩潔靜璧。我斜倚著水榭闌幹,一陣冷風吹過,鼓起層層清漪翻湧撲到在我腳下。
前額是針刺般的清醒,冷風一激,“昔人醉”的後勁上來了,絲絲入扣的醇香帶著潮熱酥骨漸漸地蔓延到四肢百骸。
灰雲徐徐地垂落,鑲嵌在鮫綃上一星一星的燈光,氤氳成模糊的影子。我回頭,奕析拂落了勾著鮫綃的玉鉤,一手指尖拈著剔透的水晶盞,裏麵擱淺著一彎琥珀色的液體,抱怨道:“自己不畏冷,不要連帶著我吹寒風。”
撩簾的刹那,目光落在斜飛簷角一痕鮮豔潤澤的彤雲上,停滯一下。他在喉底輕笑一聲,說道:“倒是十分的喜慶。道聽途說,聖女可是要出嫁了?”
“出嫁?”我訝然問道,“你哪條道,哪條途聽來的?”
“道途條條多得很。”他帶著幾分揶揄的口氣道,“你就說有沒有這事?”
“我此生不想再提婚嫁之事,隻想一人終老。”蔥根指尖點著鮫綃上一星光斑,亮澤猝滅。
“你決定了?”奕析試探地問道。
“你就那麼放心?”我問有意回避著道,“將糧草、輜重、馬匹等備用都留在伏眠?”
“我不是說過嗎?”奕析微抬下頜,將殘酒貫入喉中,清冽悠然說道:“既然你都願意假道,難道還會吝嗇做我軍的後方?”
幽深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暗魅,“如果我緊閉城門,那麼胤軍就會被圍困在北奴境內,物資斷絕……說不定還會腹背受敵。”
聲音婉轉柔曼,一字一字清晰地浮在虛空。仿佛嬌妍麗冶的花瓣下,暗藏著沾滿螫毒的尖刺。
奕析淡笑,不露聲色道:“琅嬛你說得可真絕。那我是不是應該學晉獻公,現在就將‘虞國’連根拔除?還是幹脆拖你下水?”
我默然不答,輕轉皓腕將見磬的水晶盞滿滿地斟上,淺呷一口道:“既然已經對峙了那麼久了,為什麼就不能拖到來年開春之際。現在雖初戰告捷,受嚴寒天氣掣肘,不得不將攻勢緩下來。”
“因為……”墨玉眸心淌過一線清靈的流光,“因為宜睦公主被逼殉葬,香消玉殞……”奕析修長的手指輕擊桌麵,分明朝著帝都的方向,“有人悲慟欲絕,激怒攻心……”
“碰”,我將水晶盞重重地放在石桌上,酒液激烈震蕩,飛濺到我純白織金鸞紋的衣袖上,我冷笑道:“別把什麼罪孽都往我身上推。按我看來,十有八九是想利用新君即位、朝政不穩的契機,不能由著他萬事穩當了,才是錯失良機吧。”
“抱歉。”奕析飲下一杯“昔人醉”,他應該知道的,我極不喜歡聽到“宜睦公主”這四個字。
清泠飄逸的弦音透過一層薄薄鮫綃幽幽邈邈地溢進來,先是幾縷零落的滑音,我已聽出是淩波舞的前奏,樂聲似是推渡著漣漣清漪傳來,聲聲空靈中蒙染了湖水的幽冽沁冷。
循著聲音看去,與我們隔水相望十餘丈的地方,十幾盞八角朱漆彩雕宮燈,挑亮一處濛暗的夜色,流光溢彩。正是我遴選進宮的六名女童在作淩波舞,綽綽約約地可以看見隨著妙曼的嬌軀,流雲回雪般的衣袂飄飛,手中舞動素綾婉若遊龍,翩若驚鴻。
“淩波舞麼?”奕析細眯著雙眸問道。
“是的。”我又飲下一杯酒,昔人醉剛剛飲的幾杯隻覺得酒味清淡,越飲到後麵越覺得濃烈。
“易學難精。”我指尖輕揉著眉心,回憶道,“當初我七歲開始跳淩波舞,一年學成,學精卻用了四年,到了第六年,身量初成時,才略略達到媽媽當年的水平。”
“那你現在還作得出淩波舞嗎?”
我初一聽,覺得奇怪,後思忖一下說道:“有些難,因為淩波舞中很多姿勢,隻要調整一分就可以是攝魂綾。自從我知道這個秘密之後,隻要心中存在一點殺伐之意,就作不出淩波舞。”
“哦。”奕析若有所思地點頭。
此時,亦是一曲終了,琅染與其他五人朝著我們的方向,婉娩優雅地屈膝行禮。
奕析興趣寡淡地掃過她們一眼,突然猛地奪下我手中的酒杯,桌上已經橫躺著五隻磬空的冰玉壺,“你別喝了,莫像在淩虛台中那樣吐得難受。”
我推開他的手,“你隨我。”
宮殿樓閣,瓊台玉宇都靜靜地蟄伏在東方一抹煌煌天光中,蒙昧的光影勾勒出建築物軒朗、硬挺的線條。我頭枕著手臂趴在石桌上,肩上披著件淡黃斑點的厚實猞猁裘鬥篷。水榭四麵垂有珠灰鮫綃,倒也不覺得冷。
奕析走後,我就反複在想他臨走前最後說的幾句話,睜著眼睛在水榭中一夜無眠。被壓著的手臂稍稍感到僵硬,我嚐試著觸動一下,指甲猛地刮到了桌上的一隻水晶盞上,它在桌上“咕嚕嚕”地旋轉,剔透的水晶在旋轉時,人眼盯著隻覺得目眩,許多色彩被淩亂地攪渾在裏麵,最後我伸手將它“哐當”覆倒在桌麵上,終於停了。
像是遭了夢魘般,雙眉微蹙,我感覺有些吃力地按著突突跳動的眉心。
你肯定有什麼事隱瞞著我,而且那事還十分的重要。
我們之間沒必要坦誠相見。
我依然還是趴倒在石桌上的姿勢,被體溫捂得久了,身下的一麵石頭倒也有些暖意。瑩白如玉管的指尖蘸著昨夜的殘酒,在平滑的桌麵上劃著,漸漸地勾勒出伏眠西北部邊疆的形狀。一段連綿的細線後,我用力蘸了一下酒水,手指彈出一大串水珠,這裏是蒼括山延伸過來的餘脈,在旁邊就是毗鄰的碧翎國。蒼括山整體在北奴境內,也算是龐大的覃積山的餘脈,且有軍隊駐紮。碧翎國長期受到北奴控製。山有守國有守,合抱成天然屏障,這樣幾乎就是將伏眠深入西域一帶的路給堵死了。西不可通,東不可往,北為北奴,南為胤朝。
我的手輕輕一拂,就將桌上蜿蜒的酒跡全部抹去。
越國鄙遠的事情胤朝是做不出來的,那塊地方對胤朝隻能是食之無味,絕無棄之可惜。若是你願意,就可以控製蒼括山一帶,解除來自北部的禁製,從而連通西域諸地。
東邊白光已大盛,如利劍般絲絲刃刃地刺破黛青色的雲團。
我支撐著慵懶地坐起來,昨夜飲了不少酒,而且一夜無眠,可是我並不覺得頭暈,隻是稍稍有些乏力。支起身體時,沒顧到後麵,手肘將一隻略微傾斜的冰玉壺撞了下去,我回過神的時候,裏麵的酒液已經灑了一地。
“玉笙。”我試探著喚了一聲。
很快細碎的腳步聲傳來,玉笙走到我麵前,“小姐,有什麼事嗎?”
我忍不住淺笑,多少年了,這丫頭一直都沒有改口,按照顏府中的舊製叫我“小姐”,在北奴時如此,我特意將她從寧州接來也是如此。有時睡得迷糊著,聽見她叫我“小姐”,恍恍惚惚中像是又回到了顏氏舊府,十四、五養在深閨中的顏卿,驕矜尊貴的相國千金,兼以聰穎靈慧,對未來更多的是憧憬,滿足於心底帶來愉悅的小小幻想。
“一身酒氣,我要沐浴。”我道。
玉笙點頭後,就與人著手去準備。
“嘖嘖。”清麗纖細的女聲響起,秀眸瞥過桌上地上灑落的殘酒,笑道:“那這麼珍貴的酒來擦桌子抹地,不知道姥姥知道了是何感想?”
我原本以為會說這話的人是元君,回頭時一雙淺淡的眸子撞入眼簾,唇角含著一絲清雅疏離的笑容,才發現來的人是扶乩。
“扶乩,怎麼你找我有事麼?”我漫意地理著壓偏的發髻,鬢角發絲鬆散。
“有。”她神色淡淡應道,細長纖秀的眼睛看了一圈四周,“來看王爺走了沒有?”
我輕哼一聲,半開玩笑道:“難不成還留著他?”
“聖女自己知道怎麼拿捏分寸。”極輕的話就像一根細卻鋒利的冰弦,不著痕跡地割過了肺腑。
分寸,當然是有,要是拿捏妥當就難了,就像冰弦在手上,抓得不緊,細若發絲的它就掉了,抓得太緊,就會割裂自己的皮膚。此時,我正色道:“扶乩,你速去將元君,丹姬,還有刃雪找來,就說有事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