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傾天下》 第一部 一去紫台連朔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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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是怎樣恍惚地回到玉致齋,隻覺得每一步都踩在虛空裏,腦中不住地回想著那兩句,自天銜瑞圖,飛下十二樓。
奕槿說:我前往集州前,有相師曾預言,我會遇見此生重要的女子。所以當時亦是十分驚愕,我的祥瑞莫非就是顏顏,如簽中所說,鳳凰自天銜瑞圖,飛下了十二重的天闕,來到本宮身邊。”
當我走進去時,元君還在等我。見我回來,急切地問道:“怎麼樣?你一個人走,還是兩個人?”
她見我沉默,神色亦是凝重起來,不可相信般:“他同意你嫁?”
我依然不做聲,元君卻是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我就知道姓高的裏麵沒好男人!”她握緊我的一隻手,拉著我就走,“我立即帶你離開這裏。那個高奕槿……”
“我不走。”我用力地將手抽回。
元君驚愕回頭,大聲詰問道:“你還留在這裏做什麼?給姓高的當犧牲品嗎?”
“可是……”我有些無助地搖頭,說道,“我若是一走了之了,顏澈他們怎麼辦?顏氏中的人怎麼辦?皇室……能輕易放過他們嗎?而且薛旻婥說的,宮中已派人去請我爹爹了,你帶我一人走容易,但能確保他們都無虞嗎?”
元君眼眸中的怒氣消了下去,她冷靜地一字一頓問道:“那你難道願意嫁到北奴?”
心中無限愁緒鬱結,我掩唇而笑,笑意卻是苦澀,“那個人很愛我不是嗎?”
聽到這話,元君幽黑深澈的瞳孔驟然一縮,她怒極般用力一推我的右肩,她身懷絕頂武功,怒極之下出手也沒個輕重,那一推我感覺肩骨幾乎都要震碎,她極少有這般認真地神色,“你不要說賭氣的話,若是為了懲罰高奕槿而嫁給別人,這根本不值得。”她話鋒一轉,聲音卻是愈加低沉,“你不要像夫人那樣……”
我卻是絲毫聽不進去,心中如塌陷下去一塊,對著虛空悵惘歎道:“那麼,誰能告訴我,該怎麼辦?”
細微的聲響傳來,我這才意識到房中還有薛旻婥和她的侍女。元君看了她們一眼,說道:“她們快醒了……”
我麻利地將身上的侍女衣服脫了下來,在元君的幫忙下給那人穿上。我們兩人都是相對沉默的,心事重重,沒有人說一句話。
此時,房外傳來繁雜的腳步聲,有人充滿喜氣地大聲吆喝:“公主,顏相來看望您了。”
爹爹,我一驚。他真的來了,一時心中又驚又喜。自從媽媽在集州過世,爹爹悲痛欲絕,勘破紅塵,隨著清虛子入道而去,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麵。
“他來了。”元君不以為然地皺著秀眉,令我更加驚愕不已的是,元君她當著我的麵,像拎小貓一樣將薛旻婥,還有那個侍女輕鬆地拎起,然後逐一從敞開的後窗扔了出去。作完一切,她“碰”地撞上窗,露出往日玩世不恭的笑意,“你們父女見麵。這兩人橫在這裏,未免太礙眼了。不如扔出去了,眼不見為淨。”
元君說這樣話的時候,嬉笑如常,滿不在意,仿佛隨手丟了一件不喜歡的物什般。她扔的可是堂堂的太子妃,胤朝未來母儀天下的皇後啊!
“你你……怎麼把她……這樣就……”我衝上前,想打開窗看看,若是將薛旻婥摔出個好歹,我也是脫不了幹係的。
元君按住我的手,笑道:“擔心什麼,摔不死她的。等她醒了說不定拍拍塵土就走了。”元君朝我做了個鬼臉,“畢竟這麼丟臉的事,怎麼好意思聲張。”
我知道元君是想逗我開心,可是以我現在黯淡的心情根本就笑不出來。元君失望地歎了聲:“這樣都不願意笑,看來是真的為高奕槿傷了心了。”話落她如方才般輕盈地飛上橫梁,隱匿得了無蹤跡。
片刻,我的爹爹就進來了,爹爹的容貌不曾有變,隻是更加蒼老了些,但眼神卻愈加清矍明澈,身上的出塵氣息有一絲像清虛子。
“爹爹。”我忍不住撲進爹爹懷中,枕著他的手臂嚶嚶地哭起來,委屈和痛苦盡化作此時的淚水。
爹爹愛憐地撫摸我的長發,深歎道:“卿兒,真的苦了你了。”
“爹爹。”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卿兒,來坐下。”爹爹極少這般鄭重地與我說話,“宮中的人都已將那些事告訴為父了。”
我心頭一舒,亦生出些喜意。他自稱是“為父”,而不是“本道”,看來爹爹還是在意我這個女兒,我拭去臉上的淚,乖順地伏在爹爹的膝上問道:“那麼爹爹說我敢怎麼辦?”
是的,我現在急切地需要一個人,那樣的一個人來為我指點迷津。我感到徹頭徹尾地迷惘,沒有方向,墮入了重重迷霧。仿佛一切我可以抓緊的東西都在瞬間倏然不見。
“卿兒。”爹爹的聲音低沉,甚至有些喑啞,“你向來是最諳熟嘉瑞公主不過的。”
我的胸口像被猛地一擊,喘不過氣來般,我驚駭地對上爹爹幽邃的目光,啞然問道:“爹爹希望我做第二個嘉瑞嗎?!”
爹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沉沉道:“卿兒,嘉瑞的胸襟氣度、深明大義,實乃一真天下奇女子,劍戟歸田盡,牛羊繞塞多就是她的功績,所以世人廣為流傳‘嘉瑞自有千秋在’,若她僅僅隻有絕世美貌,而無如此氣節,不過就是塵世中的曇花一現,隨即湮沒無影罷了。何能得到人們這般的敬仰愛戴,傳誦不止。”
我感到像是有人拿了冰雪在我的心來回地擦,擦得最後一絲熱度都消失殆盡。冷得我的舌尖都冰住了,我勉強克製自己道:“可是世人也流傳著她的悲愁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北奴王。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嘉瑞因此成就了她的千秋盛名,也因此毀滅了她一生的幸福。
妾身腸獨斷,孤老看歸鴻。
“卿兒。”爹爹的眼神湛湛,“舍小我而成大我,不為一己褊狹,而能顧全大局。作為女子,你自小看過的書已不比男子少了。應該更加深明大義才是,才不枉費你看過的那些書與受過的教養。”
我有些失神地看著地麵,即使痛到麻木,清淚還是忍不住湧出。我感到眼前白蒙蒙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房中的擺設都在我的淚光中而扭曲。
這個在我麵前的人,是我的爹爹,我的親生父親啊。我唯一的血緣至親,竟然也希望我能出嫁北奴。最後一絲希冀也被掐斷,我還能再說什麼。整顆柔軟的心仿佛碾過無數細小鋒利的冰淩,傷痕累累。
我若拒婚,不但從此自身背負褊狹之名,還可能連累顏氏親族。我瞬時苦笑,心中有個聲音道,不如接受出嫁,這樣對於帝都中人皆大歡喜,於顏氏無限榮光,於我亦可以離開。
我端正神情,跪在地上向爹爹磕了三下,盡量平靜說道:“聽聞爹爹教誨,卿兒有如醍醐灌頂。我願意替大胤出嫁北奴……”我對上爹爹驚詫的視線,“蹈嘉瑞之義舉,為兩國邊境止戈,人民安定,盡綿薄之力。”說完我將前額抵在手背上叩首。
“卿兒。”爹爹顫抖著將我扶起,眼中喜憂參半。
我立起說道:“那麼我自擬一封《請嫁疏》,請爹爹帶給……”話音忽斷,“了卻彼此的一樁心事。”
我打開素錦封麵的折子,背對著爹爹書寫,握著筆的手因心緒起伏而不住地振顫,我感覺眼淚一滴一滴地滑落,打在素白的紙麵上,將墨跡濡濕暈染開模糊的一片,隔著眼中濛濛的霧氣,我根本看不清我到底寫了什麼,隻覺得仿佛一紙零落破碎的墨蘭花瓣。
我將寫完的《請嫁疏》交給爹爹,爹爹走後,元君從橫梁上躍下,她的神色凝重深鬱,張口卻是話結,“你真的願意……”
“對不起,讓你白來了一趟。”我低聲道。
元君似在歎惋,“我還是那句話,你別後悔……”尾音以縹緲終結。
我再抬首時,元君已經俏然離去,我心煩意亂地滅了燈,燈光消失,滿屋子的黑暗便瞬間湧了出來,我趴在矮幾上無聲地落淚,眼淚,不回在有比今夜流得更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