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傾天下》 第一部 一去紫台連朔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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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熙十七年十二月初六,朔風起,天欲雪,天雲盡黯黯。宜睦公主和親北奴。城闕煙塵起,華幛猶蔽日。北郊行宮,點將台下,翠華羽扇寶幡層層通向甬道盡頭,禁軍甲胄分明,鮮衣怒馬。牛皮巨鼓,音動撼地。朝闕號角,聲斷天垂。
身著紅茜紗的嫁衣,鳳冠上垂落白玉珠累累十二旒,我無意去看鏡中人的容顏,照花前後鏡的情致已不再。世事當真難料,我沒有想到我會再次穿上它。
玉笙默然地為我簪好最後一支垂下細細銀色流蘇的珠釵,流蘇打在臉上是細膩又沁涼的感覺。當她俯下身為我整理裙裾時,一大滴眼淚滾落下來,又匆匆地用手背抹掉。抬起頭時卻是強顏歡笑,怕讓我看見傷感。
我心中酸痛,玉笙盡心盡力地跟在我身邊數年,始終對我真摯以待。她是真的在為我心疼,為我心疼啊。
點將台上,朔風烈烈,旗幟翻舞。奕槿就在這裏以皇兄的身份送宜睦公主下降,將親手把我扶上北奴迎親的鳳輿。
崇華殿上宜睦公主叩謝皇恩,三作頓首。立誓此趟而去,效法嘉瑞,為兩國和睦安寧盡心竭力,鞠躬盡瘁。
“宜睦。”奕槿身著淺金色的九龍穿雲袍,此時他應是以國君或者皇兄的身份作別宜睦,說些勖勉的場麵話,他卻是異常的沉默。
“我有一樣東西要還給你。”我神色疏離地說道。
皓腕輕轉,鳳來儀金鐲安靜地伏在我的手腕上,依稀雕琢鳳凰遨遊,兩端的祖母綠寶石光澤依然。
“你……”奕槿默然,似乎想要輕觸我伸出的點點玉筍的指尖。
我驟然縮手,右手用盡力氣狠狠地從左手腕拂落,“玎璫”,金鐲毫無預兆地從我的手腕墜落下去,其中一顆祖母綠寶石,清脆地磕碎在崇華殿堅硬光潔的地磚上,霎時翠綠的碎末迸裂零落,鳳來儀頹然在地上打了幾個轉兒,“玎”地一聲寂滅。
“宜睦!”奕槿驚愕地看著我,我眼神倔強地回視他。良久他才壓製著情緒道:“這是母後所賜,原本你留著它也無妨。”
“舊物還是留在帝都,不要帶走的為好。”我聲音縹緲。
鳳來儀碎了,我與他最初的緣起就是皇後所賜鳳來儀。我的性格使然,既然了斷,把一個人留在我生命中的印記從源頭就連根拔起,不留一絲回旋餘地。
現在,隔著眼前十二白玉珠旒,我朝他莞爾一笑,緩緩地從嫣紅的衣袖下伸手,然後將手平靜地放在他平攤的掌心中。
十裏猩紅錦鋪成的紅毯如遒勁的巨蛇般在我腳下延伸,每走一步仿佛都是踏著璀璨的流霞,從此如此熱烈荼蘼的紅色,注定揮之不去地烙印在我的生命中。
青陽殿上鳳簽誤。
元宵節時霽華收。
東閣雙蝶羅繡出。
琴簫共鳴沈心醉。
普慶高台,颯颯疾風吹汝急,戲言曾留仙。
擬作淩波,寒冰凝盡天涵水,機心皆成廢
千裏覓君,恁時怎料齟齬出,悵惘莫爭辯。
我從點將台上俯視,滿滿眼眶的都是整裝待發的將士,凜冽生威,我這樣看去縮小得宛如棋子般,星羅棋布。
我此刻心情說不上悲涼,更多的是內心的空茫,踏上一條我看不到盡頭,甚至看不清腳下的路,走得每一步都是恍若踩在虛空中。
離別之時,我口占詞一首:
沁露冷,蘋花漸衰。
萋萋芳草連空闊,暝鴉橫斜靄霏微,霞斂殘照收。
素簡序,孤城暮角。
公主回雁十八怨,人謂珠璣我謂血,移破秦箏柱。
帝都賒,雪涵關阻。
晚景蕭疏動流影,氈下北望極霓旌,風拈孤魂瘦。
灞橋別,乍咽涼柯。
百感情緒疏頓酒,正恁寄殘醉入腸,此生悠不見。
一切就如那鳳來儀的金鐲磕在地上,破碎地零落,翠綠色飛散的粉末一如我們的往昔灰飛湮滅,從此塵封。這樣也好,也好。
十裏猩紅錦鋪成的紅毯再是綿延亙遠,亦是有盡頭。
那名曾經在玉致齋中被我羞辱的北奴迎親使,現在正躊躇滿誌地站在紅毯的盡頭,眼中毫不掩飾勝利的得意神情。
當我走近時,他以僅有我們兩人聽見的聲音,挑釁般在我耳邊說道:“我說過,我是來迎親的,而不是來收屍。”
在他的眼中,我現在這樣算不算一敗塗地。
我笑意婉娩,在風中翻飛若蝶的衣袖遮住我一半的容顏,“那麼,不用與一個小女子如此計較,你現在這般根本談不上絲毫男人的氣度。”
“屬下不敢。”高大威猛的男子在我麵前恭順地垂首,“王妃。”
這兩個字犀利地提醒我,從此我的身份就是北奴汗王,耶曆赫的妃子,載入兩國史冊,萬世不得更改。
《胤書?公主傳?宜睦》記載,前顏相之女卿,賜予封號宜睦,以皇妹身份和親北奴,舉家榮光。帝曰:勉之敬之,夙夜無違。於豐熙十七年十二月初六下降北奴,隨公主陪嫁胤朝各種穀物、工藝品、藥材、書籍,賜女官侍女七十餘人同行。
當我乘坐的風輦迤邐地駛出帝都外城,隔著重重的紅砂回望氣勢巍峨的城門,連著那裏的人都抽離成模糊的影子,帶著逝去的不真實。心中莫名有個聲音默念: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直到我們一行漸漸遠離,帝都的城門在漠漠朔風中綿亙成暗青色,如虯龍蜿蜒身後。我心底才升起些遠離故園的孤寂與悲涼,可知當初的嘉瑞是否也是這般的心境。
可是當時十六歲的我,根本不可能想到,我另一段波雲詭譎,顛沛流離的人生才剛剛拉開帷幔。接下來我要走的路,才是真正的步步荊棘,碎礫遍地。
漠北,雪虐風饕,前途漫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