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傾天下》 第一部  昨昔碧落雲如雪6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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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漫意環視殿中,此時已近三更,透過雕琢繁複的菱花窗格,爽天如水,玉鉤遙掛,乍露冷風清庭戶,羅幃色黯燈花結。
    飄忽地傳來通明殿眾僧徹夜超度的聲音,似乎又平地而起異樣的響動。我感到一陣寒栗正想要察看,皇後卻在身後喚住我:“顏顏。”
    我轉身,強顏道:“娘娘,外麵……”
    “顏顏,你過來。”皇後揮手示意我走近,一指旁邊桌案上的紙筆道,“本宮要你為婉吟寫一篇誄文。”
    風襲過樹枝而簌簌,外麵異樣的聲響猶如困獸嘶吼,我聽著隻覺得莫名的陰影覆蓋在心間,莫非宮中又出了什麼事嗎?
    “娘娘你聽外麵……”
    皇後罔若未聞,“最好盡快。”
    我無奈地坐在桌案前,手執筆,麵對攤開的潔白玉帛紙。我此時情緒不寧,腦中亂糟糟的,根本構思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今夜突如其來發生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惴惴不安,就好像將我瞬間丟進迷霧中,左突右衝地找不到出路。我執筆半響,紙上才落筆兩行: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遊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
    因著心底不時地有激流湧起,兩行字寫得潦草淩亂。婉吟已自盡,和親的公主必定要改選他人,那個人會是端雩還是另一位郡主?皇後向來聰敏女子,她今日無端反複地提起嘉瑞公主,難道是在暗示我什麼?她為什麼不直接說?
    皇後說,當初北奴王娶嘉瑞,完全出自羞辱高氏的目的,得到之後就棄之如敝屣。
    我瞬時怔住,心中如焦雷落地,暴雨流注。
    手中的毛筆骨碌碌地掉在地上,玉管與地磚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音,“皇後。”我重重地跪在地上,眼中含淚盈盈地看著她。
    “顏顏這是做什麼?”皇後愕然,俯身要扶我起來,“好端端地跪在地上。”
    我執拗地不肯起來,而是朝她拜了三拜,泣聲道:“母後。”
    皇後神色動容,如母親溫柔對女兒一般,手指撫上我的麵頰,“難得你會喊我一聲母後。”
    我緊緊地抓住她的衣襟,身體卻不住地顫栗,低低道:“看在我喊您一聲母後的份,求求您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否則您為什麼要反複提到嘉瑞公主?”
    皇後料不到我會這樣說,神色驚變,“顏顏。”
    我輕咬下唇,恭謹地再拜。
    待我磕到三下時,皇後伸手按住我的肩,她神色悲婉,一如剛才心腸揉碎地憑吊嘉瑞時一般,我含淚看著她,淚光盈盈地卻倔強地不肯滑落。
    皇後勉強笑道:“顏顏,今日北奴的迎親使正好抵達皇宮。”
    我凝視她每一處細微的神色變化。
    “隨同帶來的還有他們汗王的親筆書信,說要一定要呈到奕槿手上……”皇後似乎說不下去一般。
    我不由屏息,“在書信中……”說她沉默地拾起那支掉落在地上的筆,在地磚上一筆一劃地寫到:
    欲解燃眉,唯有顏卿。
    我瞪大眼睛看著地上的八個字,鬱積已久的疑慮恐懼的膿血終於被尖銳地挑破。整個人像是瞬時被浸入冰冷徹骨的寒水,一種莫名強大的力量緊緊地攫住了我,將我從冰冷的水中反複地狠狠浸入又狠狠地拎出。
    耶曆赫,他竟然向奕槿索要我。
    皇後無奈苦笑,她的眸子正好對上我此刻驚濤駭浪的眼神,“他說除非是顏卿,否則和親的一切事宜免談。”
    我再也抑製不住,灼熱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滾落在茜紅紗上,洇濕出銅錢大的暗紅痕跡,點點宛如紅淚。
    “那麼……”我錯亂地抓緊了皇後的手,“他打算怎麼做?”
    這個他,我與皇後心照不宣。
    “是留我?”
    皇後亦是搖頭,“我……不知。”
    “還是把我給他,來換一朝一夕……苟安?”我聲竭般的追問,“如皇後所說一般,身處亂世中,女人是最容易被犧牲的,嘉瑞如此,婉吟也如此……現在,我也要如此?”
    “於父皇,不可失一個孝字:於皇族,不可失一個信字:與家國,不可失一個忠字。”皇後的話雖極輕微,但我聽來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刃在心頭來回的割。
    皇後蹲下將我攬入懷中,我伏在她的手臂上,重重道:“那麼就對我薄情嗎?”
    我的世界仿佛在瞬間就天塌地陷,瓊樓玉宇,琪花瑤草被摧折成荒廢寂苦的墟場。命運當真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四個時辰前我還是滿心憧憬,快樂無憂的新嫁娘,現在我竟麵對著與嘉瑞當年一樣的窘境。
    “帝都中那麼多女子,為什麼偏偏是你?”皇後長歎道。
    “為什麼偏偏是我?”我已是垂淚涕零,下唇幾乎要被我咬出血來,“莫非他要父行子效,索要一個已冊為新君妃子的女人,以此來羞辱胤朝?”
    我從皇後懷中抽身而出,拭幹臉上的淚痕道:“我要去找他,我要他親口說他會怎麼做。”
    “顏顏!”皇後疾聲呼道,匆忙地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拉住我,我用力一縮手,純金鑲玉步搖累累垂下的珠絡劇烈地跳動,“嘶”的一聲,一顆顆潤白的珍珠叮叮當當地四散落地,滾落開去,仿佛人的眼淚一般。
    我看著流瀉一地的珍珠,如此華麗的頭飾說碎就碎了,也是一瞬間的事情。我伸手探向發髻上的鸞鳳縲紅珊瑚流蘇金步搖,要將它撥出。
    皇後匆忙按住我的手,“顏顏,別去。”
    我頹然地跌倒在光滑如鏡的地麵上,如一隻斷翅的蝴蝶,輕聲笑道:“我也出不去是嗎?”我指著鳳儀宮外幢幢的人影。
    “婉吟曾說她被軟禁,現在對於我才應該是真正的囚禁吧?”我自嘲道。
    皇後無言以對,良久,良久,才如自言一般:“記得當初也是這般,嘉瑞……好像當年的事又重演……”她的聲音越到後來越輕微,直到不可聞。
    我就是這樣坐在地上,不覺已是淚流滿麵。腦海中反反複複地就是那八個字:欲解燃眉,唯有顏卿。索諾,你為什麼就是執著地不願放過我。
    我不知這樣心緒混沌地坐了多久,直到有熹微的晨光從菱花窗格間穿進來,深鬱的夜色褪成了暗藍,才覺天明將至。
    皇後也是這樣枯坐了半夜,與我,相對無言。
    宮門開啟,更加強烈耀眼的光恣意地照射進來,金烏重現,天光大亮。我抬手遮住那光,薛貴妃此時正立在金色的逆光中,美豔絕倫,宛如往昔。
    在我詫異時,她已蓮布姍姍地走了過來,意態高傲,看我的眼神沒有鄙夷,也沒有厭惡,因為她根本連一絲餘光都不曾瞟見我。
    薛貴妃抬起手,寬大的宮裝袖子滑落,十根玉纖上執明黃色的物什。
    “顏卿接旨。”她曼聲道,瞥了一眼在地上紋絲不動的我,“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我朝顏相幼女顏卿,賴顏相閨教森嚴,謹習閫範。生性婉娩,慧心無雙,賜予封號宜睦,以皇妹身份和親北奴,勉之敬之,夙夜無違,欽此。”
    我木然地聽完,兀自抱膝坐著,沒有絲毫接旨的意思。皇後憂心忡忡地看著我,“顏顏。”
    “顏卿接旨。”等到薛貴妃重複道第三次的時候,她在我麵前優雅地俯下身,衣裙上的環佩瓔珞玲玲作響,我聞見她身上濃烈的香豔氣息,忍不住撇過頭去。
    二寸長的指甲上抹了胭紅欲滴的油彩,她伸手扳住我的脖頸,迫使我正對她,笑容妖冶,緩聲道:“宜睦公主。”
    我微微蹙眉,她已無須再說什麼,單單“宜睦公主”四個字,就像一個火辣辣的耳光刮在我的臉上。
    “多麼美的一張麵皮,應該不遜於當年的嘉瑞公主吧。”她的手依然停留在我的脖頸上,如一條蛇般冰涼滑膩。讓我想到我被她誣作白狐,囚禁在甘露台之時,她也是這般,手指上鋒利的護甲差點就割破了我的臉。
    薛貴妃凝視著我的臉,嘖嘖歎道:“真是可惜這般的美貌啊,還是要步上嘉瑞的後塵,胤朝當真這般留不住美人嗎,兩代絕世的美人都要落到蠻子手中了。”
    “貴妃。”皇後霍然站起,“不可如此唐突公主。”
    薛貴妃甚是不以為意,皇後根本是鎮不住她的,她的手從脖頸探上來,每靠近我的臉一分,我的心頭就多一份惡心。
    “啪。”一記清脆的耳光,響亮地摑在薛貴妃素來保養得當的臉上,當場的皇後與貴妃齊齊震驚。
    薛貴妃用手捂著半邊瞬間紅腫的臉,半響才回過神來,幾乎要將銀牙咬碎一般,唇齒間撕扯出兩個字:“顏—卿—”
    薛貴妃在後宮中風光無限,翻雲覆雨了半輩子,就連在豐熙帝麵前,也不曾多挨過幾句重話,更何況受誰的一根手指頭。今天竟被我狠狠地摑了一記耳光,不得不說是畢生的奇恥大辱。
    “顏卿,好個顏相調教出來的女兒!”往日的風儀蕩然無存,她暴怒地要一把向我的臉上抓來。
    “住手!”皇後怒喝一聲,直衝上前將我牢牢地護在身後。
    “皇後,這丫頭是在放肆。”薛貴妃雖然向來視皇後如同虛設,但是未敢在舉止上加以冒犯,隻得切切地收手。
    我抽她一個耳光是一時衝動,並未顧及後果。那時若不是皇後及時挺身而出,我想我是快要被她尖銳的護甲撕碎了。
    皇後神色威嚴,斥責道:“貴妃,你自己親口說的,她現在是宜睦公主,是皇妹,若是她有事,你是承擔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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