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傾天下》 第一部 昨昔碧落雲如雪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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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這時,一個小宮女匆匆地尋著我的方向而來,恭順稟報道:“皇後請娉妃過去。”
我收斂心緒,默然跟著那宮女向正殿走去。
“顏顏。”湛露的聲音像是揉皺了一般的喑啞,“我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可是我說不清楚。我總感覺今日的事,不會就宜睦公主的自盡而到此為止……可是……我也不明白會如此不安。”
“姑姑。”我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寬慰的話卻是無從說起。
我踏著夜間的涼風走進正殿後,所有的人皆是噤若寒蟬地竦立著,謹聲曰“諾”後屏退。餘了坐在正中金鳳座中的皇後,還有我,還有其心腹高嬤嬤。
皇後神色悲戚,我進去時她正以絲帕揾淚,盡管如此神傷,往日的端莊優雅卻是未折損幾分。
“顏顏,你來了。”皇後神色哀婉地歎息道,她示意我走近,“真是難為你了,原本今夜……”
我婉娩地在皇後膝旁蹲下,如恭順的後輩在長輩麵前一般,我垂眸緩緩道:“國事要緊,顏顏自然是識大體,懂分寸,不在這裏計較。”
“本宮知道,你向來是懂事的孩子。”皇後拂過我綴滿珠玉流蘇的高髻,音色深沉地歎道:“可是……婉吟……真想不到這孩子這般的倔強……”
“她……”皇後帶著一絲哽咽的顫音,她輕輕撫著我的手背,“本宮已命人出宮通知嘉葉長公主,可憐她就一個女兒,一朝沒了,真不知道讓她如何挨得過……”
皇後她是在自責,可是她又能如何,奉旨行事罷了。我根本無法說什麼,唯有沉默地低頭,看著金絲平履翹頭鳳鞋,鞋尖上墜著的碩大南海明珠,瑩潔純淨,光華潤澤,玲瓏流轉。不管主人心情如何黯淡,它依然兀自明豔。
見皇後不住地落淚,高嬤嬤上前躊躇著勸道:“娘娘,個人有個人的命數,還是節哀吧,您自個身子也不太好的。”
皇後一雙秀美的丹鳳眼微微紅腫,淚痕瑩然。此刻她看上去較平日蒼老疲憊許多,眼角細密的紋理,兩靨因年歲而鬆乏的肌膚,在今夜明亮的燈光下,纖毫可見。
“也不全然是她。”皇後抹去一滴已在腮邊搖搖欲墜的清淚,“隻是……我……想到了嘉瑞……”
嘉瑞公主,我感覺心尖微顫一下,皇後提到嘉瑞時,用的是“我”,而不是高貴疏離的“本宮”。
皇後本是王氏女子,王氏是帝都中顯赫的名門貴族。據老宮人說,皇後尚在閨中時,與嘉瑞公主甚為交好,情同姐妹。公主遠嫁北奴時,那時已為豐熙帝妃子的皇後悲痛欲絕,親自為公主送行時,落淚千行,悲痛此生再相見,遙遙無期。由此看來,宮人閑暇時的所言不虛。
高嬤嬤應是最明白皇後心事,亦是老淚縱橫,歎道:“娘娘又想到公主了……”
皇後像是觸動了情腸,她一雙盈滿濛濛淚水的眼眸像是在看我,但更像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人,良久,望著正殿中鶴頂蟠花的冉冉火光的燭台,空茫地歎出一句:“身處亂世中,女人是最容易被犧牲的,嘉瑞如此,婉吟也如此……”
“公主她……”
我當時溫馴乖巧地伏在皇後膝上,抑製不住地感到一驚,不曾想過最為溫和識禮、沉靜典雅的皇後,竟會說出這般的話,聲音中隱隱透出勘破塵世的疲憊。
“她臨走時口占一絕,妾身腸斷日,孤老看歸鴻。”皇後眼中點點淚光盈睫,“她還未等到孤老就……”再往下她已是泣不成聲,在喉間哽咽下的話語盡數化作悲婉哀慟的淚滴,零落地浸濕了手中的素白絲帕。
妾身腸斷日,孤老看歸鴻。我本是無淚,但是整個鳳儀宮中壓抑低沉的氣氛,不禁令我也漸漸從心底氤氳升起悲涼。皇後的悲慟,是為曾經的金蘭之交嘉瑞,並不是全因為婉吟。
“紅顏早逝是悲,孤老塞外亦是悲。”我抬頭看著皇後,由衷道,“但是……後者……至少是一種解脫。”
皇後凝視著我的眼眸,唇角淺淺一抹笑意綻如風中玉蘭亭亭,“本宮就是這樣虛假地安慰了自己多年……解脫……的確是解脫。但是……她若是活著,本宮心中就始終可以存著一絲希冀,此生因緣際會,說不定還能一見。”
“可是現在天人永訣,就是想憑吊,卻連個孤墳也沒有。”盡管竭力克製,皇後眼中依稀可見內心劇烈的情感翻湧,“你知道嗎?在皇陵中也不過是她的衣冠塚而已!”
其妹嘉瑞公主的遺骸不能歸葬皇陵,於豐熙帝而言,亦是此生大憾。
我依然隻能是沉默,婷婷嫋嫋的煙氣從狻猊熏爐中徐徐噴出,蒼白的煙氣將室內熏繞得恍然不真實。在正殿半空縈回不散,仿佛鬱積了一層沉沉陰翳。
皇後問道:“顏顏,你為嘉瑞作傳時,可知道她的閨中之名嗎?”
我心中有小小的愕然,廣為世人所熟知的是公主的封號,嘉瑞,嘉本意美也善也,瑞本意瑞楨祥瑞,是兩個極盡美好的字,擁有它的人,同樣是被世間賦予了許多光華。但是公主的閨中之名卻鮮為人知。
我正欲說,皇後已是先我一步道:“旖塵。旖旎的旖,塵埃的塵。”她有一絲的失神,自言道:“有誰能想到,尊貴的皇朝第一公主竟是用最纖細,最卑微的塵為閨諱。”
“但是……塵兒……”皇後收回思緒道,“顏顏,你知道嗎?在你之前有過兩位資曆更深、位份更高的女官為公主作過傳記,但都不能令皇上滿意。甚至……一次皇上還動了怒氣?”
我點點頭,“是,以前那位崔尚宮好像因為提及了公主在閨中的一些事,所以才惹了皇上發怒……”
皇後臉頰上尚有淺淺的淚痕,“塵兒當初本是不想遠嫁北奴,因為她那時已尋到了願意執手一世的至愛,是的,塵兒深愛那個人……”
“皇後!”高嬤嬤霎時震驚,臉色變作煞白,顧不上主仆之禮顫聲打斷道:“……皇上……嚴令不準……再提起公主未嫁時的舊事……您……您怎麼……”
皇後神色依然淡定,方才那般的慟哭之後,淚水將她的眼眸衝刷得透出隱隱清絕,她緩緩道:“本宮又不是在他麵前說,當著顏顏的麵應該不礙事。”
我朝高嬤嬤頷首,示意她放心,皇後則是悠悠繼續道,“一生的至愛難尋,可是,她為了哥哥的江山,亦是胤朝千千萬萬百姓,還是毅然踏上了北奴的迎親花轎……”
我感覺從心底蔓延來錐刺的痛楚,我諳熟嘉瑞的生平,卻不知她為世人稱頌的遠嫁背後還有這樣的隱痛。
“那麼公主的至愛之人……”我猶豫著問道。
皇後並不回答我,秀麗的麵容冷靜下來,“崔尚宮在傳記中涉及了此事,所以那日皇上才會怫然作怒,斥責記錄如此綺豔韻事,有損公主閨中清譽。”
我惘然不解,看著皇後問道:“為家國而舍至愛,不是更顯得公主高風亮節嗎?”
“但是……他不覺得。”皇後喃喃道,纖指柔柔地捋了我鬢角的發絲,輕責道:“其實本宮看來,崔尚宮的文辭比你要老練、通辟許多。可你這丫頭拈輕避重,有意繞開不說,通篇的都在歌功頌德,本宮若不是與嘉瑞相識,看了都要以為她是神女了。”
“無人怎的來說,塵兒的一生算是可惜了。”皇後眸色黯然道,“當初北奴王歌珞派人向帝都,宣言若是和親,非天下皇族的嘉瑞公主不可。”
“哦。”我問道,“那麼他是仰慕公主的盛名嗎?”
皇後笑得苦澀,“若是這樣,塵兒還不會太苦。”她的聲調驀地一轉,悲憤道:“北奴王是在向高氏皇族挑釁!你們的皇朝第一公主,我—視之如敝屣!所以他待塵兒不是很好。”
她的話如重錐般一字一頓地打在我的心壁上,你們的皇朝第一公主,我視之如敝屣。
“這樣……”後麵的話全部綿延成一聲歎息。
我察覺皇後神色稍解,心頭亦寬慰些,仍是詫異不已,皇後今日為什麼會無端端地反複提起嘉瑞公主,難道真的是因為婉吟的事觸動了情腸,由感而發。
此時,聽見宮門沉悶地“吱嘎”開了,零星的碎語幾句和衣衫窸窣後,一位身披縞素的宮人恭謹地進來稟報,皇後端正容色,已然恢複一國之母的威嚴。
那宮人恭敬跪下道:“娘娘,嘉葉長公主已入宮。”
“她來了。”皇後旋轉著左手小指上一枚通心翠鑲銀戒指,淡淡說道:“全部交給貴妃處理,本宮不想管這些事。她若是有怨尤,去找貴妃,或者她的皇兄,不要到本宮這裏來。”
“謹諾。”那宮人應聲碎步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