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時間已不多。
    殷泓計劃的是將來，我卻為自己規定了答案。
    那段時間裏，璃對我的寵愛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幾乎無一不準，每日賞賜源源不斷，像是虧欠了什麼，心中有愧，要極力去彌補似的。某日，他還對我承諾，要單獨為我在後宮修建一座豪華的宮殿。
    後宮嬪妃們紛紛踏門送禮，巴結討好我，希望我能給她們一點機會，不要獨占龍床。
    我從未像那段時間那樣愛惜過自己，用千年何首烏滋補護發，到太醫院配製養顏的藥，沐浴熏香，對著銅鏡塗塗抹抹，卻始終沒換下那身白衣。
    每晚，當璃睡下之後，我就起身，命人點燈，然後獨坐在桌案前閱讀自己以前想讀卻沒讀的書。後來，璃也心血來潮，和我一同起身，命人將白天沒批閱完的奏折全搬過來，和我擠一張桌上，批改他的奏章。
    沒有早朝的日子，天剛朦朦亮我就會起床練劍，隻希望自己在最後的日子裏能有所進益。璃通常也跟著起來，站在寢宮門口，默默無語的凝視著我忙碌的身影，一站就是一早上。
    表麵上我是何等的風光榮耀。
    然而我們心裏都明白，我們已到了徹底無可挽回的境地。
    璃變得愈來愈古怪，他的脾氣越來越陰晴不定。
    單獨和璃相處的時候，璃臉上總會出現奇特的暴虐表情，他經常上一秒還深情的凝視著我，下一秒卻無緣無故的發怒，狠狠的甩我一巴掌，打得我臉頰紅腫。每次輪到我侍寢的夜晚，他總會煩亂不堪，踱來踱去，不知從哪找來一群名醫術士，預先準備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補藥秘方。
    夜裏，他對我的虐待有增無減，變本加厲。每次他都會野蠻的抽打我，暴虐的撕扯我的頭發，掐得我渾身滿是淤青傷痕，直到他累得筋疲力盡才肯罷手。而後他又突然變了個人似的，異常溫柔在我臉上親吻著，小心翼翼的吻幹我眼角的淚，深情而纏綿，嘴裏喃喃重複著：對不起，對不起……
    邊疆不穩，西夷戰事一觸即發。在慕丞相的建議下，朝臣的一致讚同下，璃命我和李易陪伴殷泓左右出征西夷。
    出發前一個月，我到將軍府看羽堂，和他談天說地，天馬行空；然後回郡王府看爹爹，並親手為他沏了一壺茶。
    出征前的那晚，是在一個落葉飄零的深秋。
    月明風清，地靜天空，天地間一片雪白的銀。我獨自一人憑欄，仰望蒼穹，深有寂然的感觸。
    璃突然來到我身後，從背後摟著我的腰，臉輕放在我肩頭，笑吟吟的詢問道：“淩洛，在想什麼？”
    我淡淡一笑，轉過臉看他，輕聲答道：“臣什麼也沒想。”
    璃微微勾起嘴角，溫柔的說道：“既然如此，今晚月色如此之美，不如來飲酒賞月吧。”
    我點頭應允。明日就要出征了，他還真有閑情逸致。
    他命宮女們端來許多果品，奉上一壺美酒。
    然後我們坐在石凳上斟酒對飲。夜風微拂，倒覺神清氣爽。
    望著天上那輪清靈的皓月，璃似乎陷入沉思，過了一會，他感慨萬千的說道：“朕記得十幾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夜晚，你以為朕喝醉了，就……”
    我知道，他說的是我十幾年前誤以為他酒醉，偷吻他的事。我點點頭，舉杯向他示意，誠實應答，語氣毫無修飾，“臣那時是情不自禁。”盡管那時的心情我已漸漸淡忘，當初許許多多的感慨和激動，都已在惆悵中緩緩平複。
    “那時是情不自禁，那時……”璃亦舉杯，極力笑著，嘴角卻帶著一絲苦澀。月光照在他臉上，投下了一層陰影，勾勒出英俊帥氣的線條。
    我們皆一飲而盡。
    漸漸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眼睛開始泛紅，話也變多了：“淩洛，你老實回答朕，你是不是恨著朕？”
    他直直的凝視著我，目光專注而犀利。
    這個問題是我始料未及的。我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但心卻很淡定從容。我笑得真誠，並不說謊，“臣起先是有一點，但現在已經沒有了……”
    他微醺著雙眼，眼底泛起了柔意，笑意蕩漾開來，顯得很開心似的。他從懷中摸出了那塊雕龍玉佩，將它重新放到我手上，說道：“把它收好。朕有些累了，扶朕去歇息吧。”
    我起身，將他扶到龍塌上。
    我正準備離開，去收拾自己明日所需的細軟。他躺在床上，忽然睜開雙眼，狠狠的攥著我的手，不肯放開，仿佛有什麼不好的預感似的，口中喃喃喚道：“淩洛，別走，不要離開朕……”
    我用哄孩子般的語氣對他說道：“恩，臣不走，臣去收拾一下，馬上就來。”作勢想要撥開他的手。
    可是他一直緊緊鉗製著我的手，把我的手都捏疼了，使我無法離開。過了一會，我聽到他磁性的聲音模模糊糊的傳來，帶著長期壓抑的苦痛與悲哀：“對不起，朕其實並不想對你那麼凶，朕其實也想好好待你，可是朕就是無法控製自己……每次靠近你，朕腦海裏就會浮現出你和那個男人親熱的情景，朕越想越來氣！每次和你親熱，朕就會不自覺的想象你和他在床上的樣子，朕真的好難受，好痛苦，朕快被逼瘋了，所以朕才會對你那麼粗暴！隻有那樣對你，朕心裏才會好過……不過朕向你保證，等你得勝歸來，朕一定會改的，好嗎？”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個死局。我心裏暗自慶幸，還好他不知道其它的事。看來，我在無形之中給他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陰影。
    我無奈的坐下，淡淡應道：“皇上，您醉了……”
    他閉著眼，依舊不肯鬆開我的手，口裏斷斷續續的說道：“朕沒醉，朕從來沒這麼清醒……朕知道，你心裏已經沒有朕了……”
    夜闌人靜，借著柔和的燭光，我靜靜坐在床頭，端詳著璃那張酣睡的臉。我輕輕的放下他的手，最後一次為他蓋好被子，壓好被角。
    這個悲劇早該結束了，是時候離開了。對於他，對於我，都是最好的結局。
    我緩緩而起，慢慢轉過身，默默離開，去為自己的遠行做最後的準備，而那塊雕龍玉佩，被我偷偷放在了他枕下。那一夜，所有的一切，都被我拋在了身後。
    自此，我再沒見過他。十二年後，也是一個落葉飄零的深秋，天和皇朝一代名君，夏煜璃，一個人無奈而又悲愴的離開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