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落葉  春天的落葉(四——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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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沈榮林立即被保衛科帶走,隔離起來。
    這樣的調查,群眾很有意見,議論紛紛,因為事實在這裏已不起作用。有人說:我們廠有自己的法律;有人說:廠裏看中的就有理。工人們感到很難理解,為何領導每每處理起事情來常常隻憑自己的意願,有時就不顧事實,全不把群眾放在眼裏?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
    這次調查之後一天,廠裏在晚上召開了全廠大會,處理沈榮林。
    沈榮林本人作了檢查,他按照保衛科所定的的調子承認了是自己先動手,說自己跟不上形勢,然後上綱上線,因資產階級思想作怪,破壞了……。接著是車間總支書記葛文森代表車間表態,也是按照統一口徑,對事情歪曲了一遍。然後以嚴肅的口吻對沈榮林批判了一通,最後表示堅決支持廠黨委的決定,申張了正義,打擊了歪風邪氣……。再接著就是團委、車間團總支、工人代表,包括六車間工人代表發言。最後,黨委書記魏雲平講話,魏雲平的講話可謂是火藥味十足,他說:“……,六車間歪風邪氣很嚴重,沈榮林打了人,可是,還有那麼多人為他辯護,”他一點也不回避,“這是幹什麼?為他辯護的人都是些什麼人?是阮阿七,是王北熊,這是一些什麼人?是搞投機倒把的(王北熊是溫州人,那時溫州人都幹這個,受過處理),是勞教過的,是又偷又摸、攔路強奸婦女的(阮阿七和王北熊都沒有攔路強奸過婦女,六車間倒有另一個人做過這事,魏雲平書記記錯了),一定要把這一股邪氣打下去……”這時的魏雲平書記就象是一尊神,神發怒了,小小老百姓早已嚇得噤口斂舌,整個會場一片肅靜。
    接著保衛科長宣布處理結果:開除沈榮林廠藉,留廠察看一年;團內嚴重警告。
    處理結果一公布,會場裏有些亂了,這是人們沒想到的,但誰也沒有辦法,大會匆匆結束。
    問題是,人總是有心的,路不平眾人踩。昨天,召開過調查會之後,葛文森就在車間總支開會時這樣講:“我們車間出怪氣了,有人不講老實話……”他是指那兩個汙陷者。這種心態也很奇怪,他主動地執行了廠裏的決定(當時他隻能這樣做),卻又說了這樣一句話(以洗刷自己)。想想也通,因為他過不了自己的心。要不就是他的心思特別綿密。人有心,心這東西,誰也繞不過去。廠裏大會開過之後,粉冶工段那個被淩加民摳打過的小組長陸天發就到處對人講:“沈榮林打了人,就受到這麼嚴厲的處分,可淩加民呢?他打了我,為什麼廠裏就那麼輕易的放過去,是不是淩加民是廠裏的紅人?”製模工段團支部委員塗建福則在總支委員李明強要他在廠裏大會上發言時,斷然拒絕。他對李明強說:“現在我明白了,今後我要一手拿毛選;一手高呼緊跟(這話有點不通),黨中央怎麼說我就怎麼做,也不爭什麼民主了(那時候爭民主很時髦)。”更嚴重的是,廠裏開了大會之後,一些娘們(娘們最討厭),圍著保衛科的人叫:“你們是怎麼調查的?難道工人講的話全不算數!你們全不信!”
    不過,群眾的不滿很快就會過去,老百姓也就是叫叫,反正又不是自己家的事,發泄了一下,讓自己的心好受一點,就過去了。很多事情也就是這樣平伏的。
    沈榮林作了檢查,第二天放了出來。同工段的那個陸天發就問他,怎麼承認了?
    沈榮林說:“你去試試看?黃橫生他們逼了我一晚上,他點著我的桌子……。打倒沒打(這和後來的嚴打不同),真受不了,不讓我睡,那麼凶狠……。”他顯得很消沉。但在這時,他又決不承認是自己先打,自認自己倒黴。後來,又去找同車間的喜歡讀書的談雨山,說要上告,求得一個公道。談雨山說,告有什麼用,不會有用的;不過,總得試試。知識分子說話就是不一樣,兩樣話都說。不過,也不是,談雨山心裏清楚,知道這種冤案在生活中實在多如牛毛,一個社會也做不到公平。象沈榮林這樣的小事,實在是太小了,根本談不上。不過他又不能不叫沈榮林去告,那他又算什麼?所以說,有些話光聽聽不行,要看背景。
    五、
    離打架處理那一天一個半月後,六車間總算沒解散,一部分人分到冰捧房做汽水。談雨山和沈榮林在列,淩加民和塗建福也在列,這樣寫,以示正常,不是懲罰。也確實不是懲罰,這不存在懲罰,那個工種不需要那麼多人了,就抽了來。
    沈榮林這一段時間到處寫申述信。
    這天,談雨山在洗瓶,他分在洗瓶,沈榮林分在上汽上水處,每處分兩班,時間自己定,一般半小時換一換。生產才開始,沈榮林在崗位上。這時,軋瓶蓋處出了點小問題,壓炸了瓶,前麵的生產就停了下來。談雨山看見沈榮林站在上汽上水處,對他攤了攤手,然後朝他走過來。生產又恢複了,轟隆轟隆地響。談雨山隻看見沈榮林嘴巴動了幾下,什麼也聽不見,就大聲叫:“你說什麼?”
    沈榮林又張了張嘴,談雨山依然什麼也沒聽見:“……”
    “什麼……?”
    那邊在叫人了,沈榮林趕緊回到上汽上水處,軋瓶蓋處又很有節奏地響起來。輪到談雨山休息,他走過沈榮林處,拍了他一下,對外指指,叫了聲,“帶一瓶。”這是沈榮林處方便,汽水房裏汽水隨便喝。然後就出去坐在自來水塔下,那裏涼快。不一會兒,沈榮林也出來,拿了兩瓶上了兩份或三份糖漿的汽水,遞給他一瓶。
    “你剛才說什麼?”談雨山一邊喝著汽水。
    沈榮林苦笑了一下,說:“還是你說得對,一點用也沒有,寫了好幾家報紙,隻有市報來了信,一共來了兩封,因我後來又寫了一封。第一封信說我打架不對,處理是正確的。我認為是自己第一封信沒寫清楚,就又寫了一封,這封信比較詳盡,他們又回了一封。這封信要我認真對待,要相信組織,人生受點小挫折不要緊。最後,他們寫道:此信留作參考。‘留作參考是什麼意思’?”他問談雨山。
    談雨山也說不上來,但憑字麵,意思還是明白的。談雨山就憑自己的感覺說:“這也許是說,這封信放在他們那裏,用不用不一定。假如遇到形勢需要,或者碰到需要這個材料的事件,到了那種時候,你的事才有可能翻過來。不過哪有這樣的機巧?所以說,這參考就是放置,也就沒有用了。”
    沈榮林點了點頭,也同意。
    過了一會,他又說:“一點意思也沒有,我不想寫了,你說呢?”
    談雨山到了這個時候,又勸起他來,說:“寫總比不寫好,碰碰運氣吧。”
    “我受不了了,太累了”沈榮林頹喪地說,“一天兩天倒沒什麼,長年累月,我實在是受不了,你不知道這裏麵的苦……”其實,談雨山何嚐不知道,他也受過審查,那是在三查,個中滋味他如何不知,真是恨死太幸福!見沈榮林這樣,也就不勸,隻說了心中的話:“我說一句大白話吧,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寫信沒有用。第一,現在報紙上揭露的,基本上受害者屬於全對,而你在這事上犯有過錯。第二,你這個事情實在是不夠重要,按照現在的說法,就是不夠典型。三,廠黨委這樣處理你,不是原則上的錯誤,僅僅是方式方法。當然,這件事,對你來講,是第一要緊;但對於社會,對於組織,那就不算什麼。一個巨大的車輪滾滾而下,壓傷了一隻螞蟻,你說,哪算什麼?”
    沈榮林沉默著。
    “就算你告準了,我想對你也沒有好處。”談雨山竟說出了這樣的話,很出乎沈榮林意外。他驚訝了,但一想,便也點了點頭,說:“告準了,就調走。”
    “能調走嗎?”那時候調工作比上天還難。
    沈榮林的臉色不由得暗談下去。
    機器還在轟隆轟隆地響,談雨山看著他走進汽水房的背影,覺得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回幫凶?人也能這樣想問題的麼?但他還是搖了搖頭,覺得沒有必要再去鼓動他去進行這沒有結果的抗爭。假如他真要去抗爭,那就不是寫信,而是豁出去了。可這樣的話他能講嗎?那不是在煸動?
    因此,沈榮林打劉一根之事件,到此便落下了帷幕,雖然有些不平,但世間本就是由許多不平構成的,真的一切全公平了,那這個世界可能也就走到了盡頭。
    年青人可能會感到難以理解,這就是年青人的青澀。
    六、
    又過了幾年,沈榮林便辭職離開了六車間,那時改革開放正在全國如火如塗地展開。個人的命運再也不隻憑犯了一次錯誤就能決定,國家給了公民更多的自由,也開始讓法治更加完善。沈榮林受了一次冤屈,但他遇到了改革開放,他可以重新開始他的生活,而不必去象他的父輩一樣,走進一個永遠也擺脫不了的噩夢。我想,這就是社會的進步吧。沈榮林這樣的事可能不會是最後一個,但我希望這樣的事會越來越少。
    在四月,談雨山坐在樹下,享受著暮春,到處都是一片春光明媚。這時,他發現了一個很奇特的現象,那就是他發現現在正在落葉,許多紅葉一片一片的,象在秋天一樣落下,鋪滿了一地。原來春天也是要落葉的。是的,春天也是要落葉的,春天正在擺脫著那一個嚴冬帶給她的許多桎梏,以煥然一新的姿態,去迎接一個全新的初夏……。
    2009、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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