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這個手捧衣服恭恭敬敬站在我麵前，頭低得看不清臉卻不停拿眼睛向我這瞟的侍女產生了好奇。
    “頭抬起來。”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有氣勢。
    她果然慌張地抬頭。
    長得倒是不錯，瓜子臉，眉清目秀的，正又驚又怕地看著我。
    “你叫什麼？”
    “雲翳。”回答十分迅速。
    “這裏是脊山？”
    “是。”
    “你給我介紹一下吧，要求簡單明了，重點突出。”先熟悉環境。
    “嗯？”她看上去嚇壞了。
    “比如脊山的地理位置，氣候，有什麼特產之類的。”
    “脊山位於……應該是世界的最東麵，不對……也許是……南邊……好像也不對……”
    “停停停——”我無語了，“說你知道的。”
    “脊山是支撐天地的山。”
    “沒了？”
    她那雙眼睛撲閃撲閃，水汪汪的，直直瞪著我，“簡單……明了……”
    ……
    重重歎氣，“這裏是梵褚的宮殿？”
    “是。”
    “叫什麼名字？”
    “梵褚陛下的神殿名叫朔宮，由綿延脊山的上千座宮殿組成，星羅棋布，巍峨華美，用最珍貴的玉石築成，由最巧手的神匠建造，它被諸神的祝福與世人的讚美環繞，比海底最璀璨的珊瑚燦爛，比天上最耀眼的明星輝煌，它是萬神之王理應享有的榮耀。”
    ……她這話說得像讚美詩，眼神那叫一個崇拜。
    “那我現在待的是什麼殿？”
    “殿下現在待的是晟殿，是整座朔宮的最高處，也是整座脊山的最高處。”
    最高處？聽起來不錯。
    我想起一個很感興趣的問題——
    “你是神還是人？”
    “雲翳隻有微弱的神的血統，隻是一個卑微的半神。”
    “那脊山上有人嗎？還是隻有神？”
    “脊山上沒有完全的人類血統的人，因為人類是無法穿越脊山上萬頃森木組成的困域之境的。”
    “不過殿下不必擔心，因為這裏的所有花鳥蟲魚，飛禽走獸，甚至地上的一粒沙，都已經收到了梵褚陛下的命令，曜殿下回來了，一切生靈都不得傷害殿下。”
    “其實就算沒有梵褚陛下的命令，也不會有生靈忍心傷害殿下的。”少女的眼神已變成了赤裸裸的崇拜，“聽到殿下回來的消息，脊山上的所有生靈都打算以最美好的姿態迎接殿下。”
    “繁花會為您綻放，飛鳥會為您吟唱，樹木會予您蔭蔽，走獸願為您帶路，甚至連沉睡的罹湖水聽到殿下回來的消息也忍不住翩然起舞。”
    ……這是太陽神曜享受的待遇。
    可我現在不知道該把自己當誰。
    唉，既然來了脊山，就先待待看吧，畢竟可以多了解點神界的事，而且……可以知道他那麼喜歡的曜當年是什麼樣子的。
    “可惜雲翳一千七百年前還沒出生，不然也可以一睹殿下當時的風采了。”小姑娘話夾子一開就收不住了，還在那一臉沉迷，“雲翳小時候就聽說曜殿下是長相最俊美的神，連最冷豔的複仇女神的目光也會忍不住在您身上流連。”
    ……是嗎？
    “……你覺得我長得怎麼樣？”我繃著臉問她。
    “砰”她手上的衣服又掉了，臉紅的不像話，一雙眼掃來掃去，完全不知該往哪放，“……很，很……”
    她半天不說話，我心下黯然，就算皮囊一樣，我也肯定沒有曜的那種氣質。
    ……算了，不和他比。
    “你剛才為什麼說水也會跳舞？它們應該隻是一種物質啊。”
    “脊山是世界之脊，是天地間靈力最充裕的地方，所以脊山上沒有完全沒有靈力的生物。”
    ……除了我。
    所謂入鄉隨俗，既然在梵褚的地盤上就守他的規矩。
    愜意的讓雲翳給我換衣，順便享受被人服侍的滋味。
    享受啊，享受啊……直到受不了。
    “……你……是不是新手？怎麼會一件衣服穿到我腿都站軟了……”
    她一急手一緊，我隻覺脖子都被勒疼了，“殿下恕罪，隻是隻是……”
    “什麼？”
    “……雲翳一直想著殿下剛才的問話……”
    “什麼話？”
    “……殿下其實……其實……很……好看……”
    我大窘，冷著臉咳了聲，“好了，剩下的我自己來吧。”
    開始自力更生。
    她紅著臉站在一旁。
    等終於弄的差不多了，我問她：“朔宮裏有藏書的地方嗎？”
    “啊？”她怔了，“藏書？”
    “嗯。”
    “所有神界卷冊都在楠殿，殿下要去那裏嗎？”
    “我想去看看。”
    “可是楠殿沒有梵褚陛下允許的是進不去的，必須先向梵褚陛下稟明——。”
    “你想去看書？為什麼？”
    梵褚的出現突然到我連驚訝的表情都沒來得及做。
    “才出去一會，你怎麼又回來了？”
    “今天是我最寵愛的兒子重回神界的日子，我怎麼能不陪著你？”他笑得張揚，“我剛才不過是去布置了一下歡迎儀式。”
    走過來將我認認真真打量一番，突然伸出手。
    我一僵，他卻神色自若地將我領上一顆扣子解開，又重新扣上，指節碰觸到的地方感覺萬分……不自在。
    “剛才歪了。”
    似乎是漫不經心，又似乎是暗湧深情的語氣。
    我沒說話。
    “還有你的頭發，還是金發好看。”他又自顧開口，“就恢複成你原本的發色吧。”
    還沒等我說不，原本用來掩飾的黑色長發已經消失，露出了真正的發色。
    麵前恰好有麵巨大的穿衣鏡，我抬頭凝視。
    我以為……我看到了那個人。
    那個消失一千七百年的曜。
    金發金瞳，俊美無儔，在一襲華服的襯托下，更顯高貴神聖。
    隻是，此刻，那雙魄人的金色眼眸中，隱隱露出驚惶脆弱的幽光。
    是的，我在怕。
    我怕自己真的是他，也怕自己……真的不是他。
    ……因為那樣，湮炙就完全不可能再看我一眼了。
    “你終於回來了。”
    梵褚此刻的呼喚有著穿透時空般的滄桑感。
    “曜。”
    ……我已經不知道該不該應了。
    我讓梵褚帶我去楠殿看看，他欣然應允。
    於是我們準備出發。
    結果，一推門，驀然怔住。
    一棵真正的參天大樹。
    它的巨大樹幹充滿了我目之所及的一切空間，斑駁的樹皮仿佛比時間都蒼老，抬頭望，粗大樹幹一直一直升，升入浮雲裏，升入蒼穹間，那種永無盡頭的延伸感讓人覺得，順著這棵樹，可以升到天堂。
    “這是世界之樹，它的繁茂枝葉升入蒼穹，讓天空永不墜落，萬千樹根紮入大地，讓大地連成一片，巨大樹幹與脊山合為一體，支撐天地。”
    原來這就是支撐天地的意思。
    脊山之巔的世界之樹。
    “……我可以摸摸嗎？”我走近幾步，猶豫著伸出手，內心充滿了難言的畏懼及崇拜。
    渺小的人類，在麵對超出自己太多的宏偉神力的時候，總是會不由自主感到畏懼。
    “可以。”梵褚言帶笑意。
    小心翼翼將自己的手貼上去，赫然感到從所觸的斑駁樹皮處傳來仿佛有生命一樣的脈動，就像它在對我說話，那樣沉厚，那樣沙啞。
    “順著它的樹幹一直向上爬，能爬到天上嗎？”我輕輕地問。
    “能。”
    這個回答像神話一樣，讓人震撼。
    “隻要你有足夠的體力。”
    ……原來梵褚也會講冷笑話。
    “要是這棵樹受了傷害……會有什麼後果？”
    “天塌地陷。”
    梵褚的回答異常簡單，也異常……嚴重。
    天塌地陷。
    “這麼重要的一棵樹，為什麼沒有見到有神守護它？”
    “……有。”梵褚聞言笑的開懷。
    “咦？”我怎麼沒看到？
    雲層上驟然傳來一聲震徹天地的鷹嘯，然後，天地變暗。
    “這是怎麼回事？”我茫然抬頭，不由驚叫，“日食？！”
    “那是我的寵物三目鷹，一隻眼看著天上，一隻眼看著四周，一隻眼看著地下，日夜不眠，守衛著世界之樹。”
    “當它發現有人想要傷害世界之樹時，就會展開足以遮天蔽日的雙翅，遮住太陽的光輝以通知諸神，這就是人界所說的日食。”
    “你那時總嫌他擋了你的光，一有機會就和它打架，想方設法拔它的毛。”
    日食消失了，太陽重新恢複整圓。
    “嗬嗬”梵褚此時的笑帶點苦意，“它想你了。”
    “可惜你什麼都忘了。”
    “不過——”聲音又變得深情而魄人，“就算你什麼都忘了，我們還是喜歡你。”
    ……我不知道能說什麼。
    隻好轉移注意力。
    “帶我去楠殿吧。”
    “好。”他應了一聲，向前走去。
    我奇怪，“不直接飛過去？”
    “先帶你走走，熟悉一下環境。”他回頭一笑，那雙深紫色魄人眼睛居然俏皮地眨了一下。
    ……十分詭異。
    ……我終於明白了梵褚的意圖。
    因為晟殿在脊山最高處，所以我們一路下山。
    結果，所經之處，繁花向著我怒放，沿路樹木像歡迎的儀仗，枝葉搖曳沙沙作響，仔細聽來，那聲音倒像“歡迎曜殿下，歡迎曜殿下”，萬千飛鳥在林間蹁躚起舞，繽紛亮麗，迷亂人眼，而它們歡聲吟唱的居然是“我們歡迎曜殿下，我們歡迎曜殿下，殿下最可愛，殿下最漂亮，殿下最可愛，殿下最漂亮，我們都愛你！”
    ……太可怕了。
    “你搞什麼啊？”我麵紅耳赤，“太誇張了吧。”
    “怎麼會？”他笑得很欠扁，“今天隻是脊山上的歡迎，等到諸神議事的那天，我會正式昭告三界——”
    “我最寵愛的兒子，光明與勇氣的象征，比太陽更耀眼的存在——”
    “太陽神曜——”
    “回歸神界。”
    ……心下一沉。
    “你知道我沒有半點靈力，也沒有他的記憶，更別提我壓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他，你怎麼能自作主張？”
    “沒有靈力與記憶都是小事，我說過你是他的軀體，所以才會沒有靈力與記憶。”
    “你心底真正的想法——”
    “其實是在自卑吧？”
    心下一顫，抬頭望他。
    梵褚的紫眸射出的亮光仿佛看透我心，“你怕自己就算是他，也不是當初那個他了，對不對？”
    “你怕你現在隻是個渺小的人類，所以不能做好那個耀眼的神，對不對？”
    ……
    “我們去楠殿吧。”我嬉笑開口。
    ……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就轉移注意力。
    而梵褚，仿佛看透我的想法般，隻淡淡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