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一個謀殺犯的故事  第十四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00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當然,巴爾迪尼的工場還不適於大批量生產花油和草油。在巴黎也的確沒有足夠數量的新鮮植物。有時市場可以廉價購到新鮮迷迭香、鼠尾草、薄荷或大茵香子,或是來了一大宗鴦尾球莖、領草根、和蘭芹、肉豆宏或幹丁香花,巴爾迪尼的化學家血管即沸騰起來,他拿出他那銅製的大蒸餾鍋,鍋上麵裝有冷凝器——正如他自豪地說的,這是一個所謂的摩爾人頭狀蒸餾器——四十年前,他曾經用這個鍋在利古裏亞山南坡和盧貝隆高地上的野外蒸餾過薰衣草。當格雷諾耶切碎須蒸餾的花草時,巴爾迪尼非常迅速地——因為迅速加工是幹這種活計的關鍵——在砌起的灶裏生火,銅鍋就放在灶上。鍋裏放了足夠的水。他把切細的植物扔進鍋裏,把雙層壁的摩爾人頭狀蒸餾器裝到套管上,連接進水和排水的兩條軟管。這套提純冷卻水的裝置,他說,是他後來自己裝設的,因為當時在野外人們自然隻是用扇子扇風進行冷卻。然後他把火吹旺。
    鍋裏開始排難水.過了一會溜出波先是慢慢入海.滴淌,然後就像細線一樣從摩爾人頭狀蒸餾器的第三根管子裏涓涓流入巴爾迪尼接好的佛羅倫薩壺裏。起初這蒸餾液並不好看,像稀薄而又混濁的湯。但是漸漸地,主要是在給注滿的瓶子換上新瓶並放到一旁之後,蒸餾液分離出兩種不同的液體:下麵是花或草的水,上麵浮著一厚層油。若是人們小心地把散發出柔和香味的花液從佛羅倫薩壺的壺口換出來,那麼留下來的就是純正的油,即植物的精華,氣味很濃的香精。
    格雷諾耶被這過程吸引住了。如果說他這一生中有過什麼事在他心動中激起熱情的──-當然不是表現得很明顯,而是隱而不露,如同在冷冷的火焰中燃燒的激情——那就是用火、水、蒸氣和挖空心思想出來的器械提取種種東西的芳香靈魂的方法。這種芳香靈魂,即芳香油,是這些東西的精華,是唯一使他感興趣的事物。而其餘的東西:花、葉。殼、果實、顏色、美、活力以及隱藏在它們之中的多餘物質,他卻毫不關心。這隻是外殼和累贅。這是要扔掉的。
    有時候,當餾出液呈現水一樣的晶瑩後,他們就把蒸餾鍋從火上端下來,揭開後倒出煮爛的東西。這些東西看上去軟綿綿的,像泡軟的禾草一樣灰白,像小鳥的白骨,像煮得太久的蔬菜,混濁,散成細絲,爛成泥狀,幾乎看不出本來的形狀;像屍體發臭那樣令人作嘔,完全失去本身的氣味。他們把這些爛東西從窗子倒進河裏。然後他們又裝入新鮮的植物,注入水,又把蒸餾鍋放到爐灶上。鍋子又開始沸騰。植物的波開又流入佛羅倫薩氛一往往就是這樣通宵達,旦地工作。巴爾迪尼照看爐子,格雷諾耶注視著佛羅倫薩壺,在變換操作之間的時間裏沒有更多的事可做。
    他們圍著火坐在凳子上,兩個人都被粗笨的圓木桶吸引住了,兩個人都迷住了,盡管是由於不相同的原因。巴爾迪尼欣賞熾熱的火、火焰和銅的閃爍的紅光,他喜歡燃燒著的木柴劈啪作響,喜歡蒸餾鍋的水流聲,因為這和從前j樣、這時人們可以高興一番!他從店堂裏拿來一瓶葡萄酒,因為炎熱使他口渴,於是他喝著葡萄酒,這也和從前一樣。然後他開始講當年的故事,講個沒完沒了。他講到西班牙爭奪王位繼承權的戰爭,他曾在這場戰爭中站在反對奧地利一邊作戰,起了決定性作用。他講到加米薩德人,他曾同他們一道攪得塞文山脈不得安寧,講到在埃斯特雷爾的一名胡格諾教徒的女兒,她被黃衣草香麻醉後委身於他;講到他差點引起一場森林火災,這場大火若燒起來會使幾乎整個普羅旺斯陷入一片火海,這是千真萬確的,因為那時正好刮起一陣強勁的西北風。他還講到蒸餾的事,而且總是再三講到夜間在野外,在月光下喝著葡萄酒,聽著蟬的鳴聲。他講到他生產的一種素衣草油非常精美,使人強健,以致有人願意用銀子來購買;講到他在熱那亞的學習時光,講到漫遊年代和格拉斯城,在這個城市香水條家像其他地方的鞋匠那麼備其中有些人水港富,生活得像諸侯一樣,他們住在豪華的房屋裏,房屋四周有綠樹成蔭的花園,還有屋頂平台,有裝有護牆板的餐室,他們在餐室裏用配有金製餐具的瓷盆進餐,等等……
    老巴爾迪尼講著這些故事,喝著葡萄酒,他的臉頰由於喝酒,由於熾熱的火光,由於對自己的故事津津樂道而變得通紅。但是格雷諾耶卻多半坐在陰影裏,根本心不在焉。他對古老的故事不感興趣,使他發生興趣的唯有眼前的新過程。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蒸餾鍋頂上的小管子,蒸餾液正像一條細細的光線從管子裏流出。他凝視著,仿佛覺得自己就是一隻蒸餾鍋,正像眼前的鍋裏一樣在沸騰,鍋裏流出一種類似這兒的蒸餾液,隻不過更美、更新、更不平常,是他自己栽種在心裏的精美植物的蒸餾液,這些植物在那兒開花,除了他自己以外別人嗅不出,它們以其獨特的香水可以使世界變成一個散發芳香的伊甸園,他覺得園中的生活對他的嗅覺來說是可以忍受的。使自己成為一個可以用自己生產的蒸餾液來淹沒所有人的大蒸餾鍋,這就是格雷諾耶所抱的夢想。
    但是正當巴爾迪尼乘著酒興,講著關於往昔的越來越離題的故事,越來越狂放不羈地陷入自己的幻想時,格雷諾耶卻很快就放棄了他那古怪的幻想。他首先把對於大蒸餾鍋的想象從腦子裏驅逐出去,思考著如何把剛學到的知識用於更容易理解的目的。
    沒過多久,他就成了蒸餾方麵的專家。他發現——他的鼻子比巴爾達尼的規則更管用…火驗放度對於蒸停液的質量具有決定性影響。每一種植物、每一朵花、每一塊木頭和每一種油料作物都要求特殊的程序。有時要求特別強的蒸氣,有時需要適當煮沸,而有些花朵,隻有用文火蒸餾,才能收到最佳的效果。
    加工方法也同樣重要。薄荷和黃衣草可以整把蒸餾。其他的在放進銅鍋前,必須細心挑揀、剝碎、剁碎、擦成屑。搗碎或甚至拌成糊狀。但有些東西根本就不能蒸餾,這使格雷諾耶傷透了腦筋。
    巴爾迪尼看出格雷諾耶已經可靠地掌握了整套裝置,就放手讓他操作蒸餾鍋。格雷諾耶充分利用給他的自由。他白天配製香水,製作其他芳香產品和香料產品,夜裏則獨自潛心鑽研蒸餾技術。他的計劃是生產全新的香料,以便至少能用這些香料製作出幾種他心裏設想過的香水。起初他也小有收獲。他成功地生產了一種尊麻花油和獨行菜籽油,用接骨木剛削下的皮和紫杉枝條生產一種溶液,其蒸餾液固然在香味上還像原始材料,但是依然足以使他有興趣去對它們繼續加工。當然也有些材料應用這種工作方法是完全無能為力的。比方說格雷諾耶試圖蒸餾玻璃的氣味,即光滑的玻璃像粘土一樣涼爽的氣味,這氣味普通人是覺察不到的。他弄來了窗玻璃和瓶玻璃,把它們加工成大塊碎片、碎語帶粉狀一旦是毫去線急他蒸餾了黃銅、瓷器、皮革、穀物和礫石。他蒸餾了純淨的土、血、木材、新鮮的魚、他自己的頭發。最後,他甚至蒸餾水,塞納河的水,他覺得這河水的獨特氣味值得保存。他相信,借助蒸餾鍋可以像從百裏香、薰衣草與和蘭芹籽中提取香味那樣,從這些材料中提取獨特的香味。他根本不知道,蒸餾無非是把混合起來的物質分離成容易揮發和不易揮發的成分,而對於化妝品行業,隻能是把某些植物易於揮發的芳香油同無香味和沒多少香味的剩餘物分離開來。對於那些已經喪失芳香油的物質,蒸餾的方法當然毫無意義。我們今天的人學過物理,人家一提我們就明白。可是對於格雷諾耶來說,這種認識卻是經曆了一連串令人失望的試驗辛苦得來的結果。他一連數月熬夜坐在蒸餾鍋旁,想方設法嚐試用蒸餾法生產人世間尚無濃縮狀態的新的香水。除了館出了一點令人可笑的植物油以外,什麼收獲也沒有。他的想象盡管像並那麼深,那麼不可估量,但是他卻無法從中汲出一滴在他腦海裏經常浮現的那種具體的香精,搞不出一個原子來。
    當他明白失敗後,他就停止了試驗,生了一場大病。
    他發高燒,最初幾天還伴隨著出汗,後來出了無數膿瘡,仿佛皮膚上的毛孔都不夠用似的。格雷諾耶的身體布滿了這些紅色的小水瘡,其中許多破裂了,流出水狀的膿,然後又重新脹滿,其他的則發展成癤子,腫脹得大大的,呈紅色,像火山口一樣裂開,噴出粘稠的膿和帶有黃色粘液的血來。過了一陣,格雷諾耶看上去活像個從裏邊被用石頭砸死的殉難者,身上有一百處傷口在流膿。
    巴爾迪尼當然感到憂慮。正當他準備把自己的生意擴展到首都以外,甚至全國以外的時候,偏偏失去了自己寶貴的學徒,這無疑使他非常不快。因為事實上,對於這些使巴黎傾倒的新型香水,不僅來自省裏,而且來自外國宮廷的訂貨也越來越多。為了滿足市場的需要,巴爾迪尼已經設想在聖安托萬市郊開個分店,一個真正的手工工場,那裏將大批配製最時興的香水,並成批裝入令人可愛的小香水瓶裏,再由可愛的小姑娘包裝,發往荷蘭、英國和德意誌帝國。對於一位定居在巴黎的工匠師傅來說,這樣的冒險舉動並非合法,但是他最近獲得了上層社會的保護,他提煉的香水給他創造了這種保護,不僅高級官員,而且重要人物,例如巴黎的關稅承包人先生、王家財政部要員、繁榮經濟事業的促進者費多·德·布魯先生都可以成為他的保護人。德·布魯先生甚至可望得到王室的特權,即人們所能期望的最佳情況,這個特權就是不受一切國家和階層管束的一種通行證,是擺脫一切做生意方麵的困擾和獲得穩固的、毫無疑義的富裕的一種永恒的保證。
    後來,巴爾迪尼腦子裏又醞釀了另一個計劃,即一個可愛的計劃,一個與聖安托萬手工工場相反的規劃,按照這規劃,工場不是大批量地進行生產,而是生產供給個人的產品:他想為一小批上流社會的顧客設計個人用的香水,更確切地稅,是要像裁剪適合一個人穿戴衣服叫約設計隻供一個人用的香水,這香水采用高貴的名稱。他設想一種“德·拉塞爾內侯爵夫人香水”、一種“德·拉維拉爾元帥香水”、一種“達阿基榮公爵香水”等等。他夢想一種“蓬皮杜侯爵夫人香水”,甚至一種“國王陛下香水”,這些香水裝在磨得非常精致的瑪璃製的香水瓶裏,瓶子有雕花的金邊,在瓶腳內側不顯眼處鐫刻“吉賽佩·巴爾迪尼,香水專家”的字樣。國王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同時在一件東西上!巴爾迪尼竟敢想象得如此美妙!但如今格雷諾耶生病了!當年格裏馬一上帝保佑他進天堂!——曾經發過誓,能頂住一切的人永遠不損失什麼,他甚至可以把瘟疫弄到別處!而他如今竟要在我這兒病死!萬一他死了呢?多可怕呀!那麼,手工工場、可愛的小姑娘、特權和國王香水的宏偉計劃也完蛋了!
    於是巴爾迪尼決定,千方百計地挽救他學徒的寶貴生命。他安排人把格雷諾耶從工場的木板床搬到樓房裏的一張潔淨的床上。他叫人給這張床鋪上綢被。他親自協助把病人抬上樓梯,盡管他對膿疙和化膿的癤子感到難以形容的厭惡。他吩咐妻子煮葡萄酒雞湯。他派人去請本地區一個名叫普羅科帕的最著名的醫生,預先付給他二十法郎作車馬費。
    大夫來了,用指尖挑開床單,朝著看上去像被豆粒子彈射穿的格雷諾耶的身體隻瞥子一眼。連皮包也不打開就離開房間,他的皮包一直由踉在後麵的助手拿著。這病情.他開始對巴爾迪尼民非常清楚。這是萬種梅毒性瘡瘡變異症,並且並發了晚期化膿性麻疹。大夫認為,病人沒有必要治療,因為他的身體正在腐爛,像一具屍體,不像活著的機體,因此根本不可能在這身體上按照要求地裝好放血的器械。他說,盡管現在還聞不到這種病症典型的瘟疫般的惡臭——這當然令人感到驚奇,從嚴格的科學觀點來看確實是件小小的怪事——但病人在四十八小時內必死無疑。這就如他叫普羅科帕大夫一樣確實。他又要求為他這次出診和作出預後診斷付出二十法郎——其中有回扣五法郎,用作別人把這典型症狀的病人托他診斷的用途——然後告辭。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