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失禮了，失禮了……”我忙不迭地彎腰賠罪，再抬頭，卻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飛眉入鬢，高鼻薄唇，笑容俊朗，那些細小的水珠凝在他的發梢上，亮亮的，圓圓的。
    這樣的雨，用傘是擋不住的。
    “軒公子，你怎麼在這兒？”我依舊用手遮著頭，疑惑地問道。
    來人把我罩在傘中，長長睫毛下，那雙墨色的眸子裏滿含笑意，“那洛兒，你又為何在這兒？”
    “我……”話剛出口，就恨不得抽自己兩嘴巴，怪不得剛才軒轅忍說你蠢，你還真是不長腦筋，這不就等於承認自己是洛書了嗎？
    “要你管。”別人設了個套子，你就往裏鑽，剛才的聰明勁兒都跑到哪兒去了，我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繞開他，“嗒嗒”地往回跑。
    也不知是不是和小魚公子混的時間長了，鍾子軒居然也變得賴皮起來，聽得出，他在後麵緊走了兩步，一把拉住我的腕子，被他這麼一拽，我腳底一滑，差點兒跌到他懷裏。
    “生氣啦？”在淅瀝的雨聲中，鍾子軒輕輕開口，目光清澈，仿若明鏡。
    我垂下眼，喃喃地說，“那倒不是，隻是，”他一手撐傘，一手抓著我，透過衣服，依稀能感到手腕上的溫度。
    “隻是什麼？”
    “隻是……”我囁嚅了半天才道，“這麼快就被你猜穿，覺得很丟臉。”
    “哈哈～”耳邊傳來爽朗的笑聲，“就為這個？要是知道你擔心這個，我再裝幾天倒也無妨。”
    “什麼？”我抬起頭，瞪大眼睛盯著鍾子軒，“難道說你早就知道了。”
    “你以為，”他撇了撇嘴，用傘柄輕輕敲了敲我的頭，“還是那句話，就算你這丫頭化成灰，再混到煤灰裏，我都能一個，一個地把你挑揀出來。”前半句說得得意，後半句卻變得深沉，一字一頓，如玉碎長階。
    “哼，你還蠻引以為傲的，這難道還算本領。”我噘著嘴，揉著頭，憤憤地說。
    “是啊，朕可把這當作絕技呢。”他嘴角綻開淡淡的笑，抬頭看著傘骨，輕輕一轉手中的傘柄，傘麵上的積水“嘩啦啦”地飛散開來，又靜靜地融入到愈下愈大的春雨中。
    誰說春雨下不大的，都是騙人。
    “回去吧，雨下大了。”一滴雨珠落在臉上，驚起一陣涼意，我建議著，試圖掙開他的手。
    “小心水坑。”來人笑嗬嗬地叮囑著，手卻依舊緊緊地扣在我的腕上。
    拱橋彎彎，溪邊的細柳垂在水中，搖搖曳曳，嬌弱中透著幾分堅毅。
    “我想，我該不會是恰巧在這兒遇見你的吧。”
    “恩，是我跟蹤你。”
    哈。
    他倒是坦白，論這點，我不如他。
    “為什麼？”
    “你第一次到慶州，人生地不熟，再加上你又蠢，可能會遇到危險。”
    我可以把這當成是關心嗎？
    可把這些話放在嘴裏，嚼一嚼，卻又不是味兒，也罷，他要不冷嘲熱諷我，也就不是鍾子軒了。
    “那他剛才要殺我，你怎麼不出手？”
    “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哈，”非得把人氣得五髒六腑每一處都怒火衝天，“你就非要在他動手的瞬間才肯現身！”
    鍾子軒繞開這個似是而非的問題，把我朝傘裏拉了拉，淡淡地問道：“你怎麼惹到他的，看樣子，他是真想把你殺之而後快，上次元宵宴上不也是一樣。”
    雨下得大了，一絲一絲地連成了線，新落蕾的桃花被一片一片地剝下枝頭，散落一地，碾轉成泥。
    我透過傘沿兒，看了一眼烏黑的夜空，無星，無月，黑得那麼純粹。
    伸出手接著從傘邊兒滾下的水珠，我悠悠地歎了口氣，“因為我們是有緣人啊！他和我恰巧喜歡同一個人，而這個人又恰巧對我們都無意。”收回手，看著掌心那一顆一顆滾動的珠子彙成一小攤水，像是淚，“呼”，我吹落水痕，轉頭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你說巧不？”
    “是桑錦吧。”
    鍾子軒的眼中流露著無奈，有那麼一瞬間，又仿佛幻化成心痛。
    “恩。”我無力辯解，也沒那個必要，畢竟問我話的是鍾子軒。
    他紫色的長袍下擺被水浸得濕透，右肩頭也全然顯在雨中。
    “先避避雨吧。”正巧經過一家綢緞莊，鍾子軒把我推到房簷下，隨即收傘，並肩站在我身旁。
    房簷上的雨水，“噼裏啪啦”地打在腳下的青石板上，如人竊竊私語。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聽著雨聲，半響無言，仿佛時光被雕築在雨中。
    “你覺得桑錦怎樣？”我扯出話題。
    “桑錦？”鍾子軒語氣微揚，“如果說朕是廟堂上的王，那他就是江湖上的神，白衣，銀發，長劍，嗜殺，哪個不知，誰敢不知……”
    “白衣，銀發，長劍，嗜殺……”我低聲重複著，蹲下身，拾起零落的花瓣，握在手中，一陣寒意穿透手掌，蜿蜒著，直達心房。
    “你們怎麼認識的？”身邊的人幽幽地問，若不經意間的家長裏短。
    聽了他的問，我開始回顧我和桑錦的過去，如果那些零零碎碎也算得上回憶的話，“想必子離也告訴過你，成婚不久，我就被水遊城給擄了去，就是在那兒，我第一次見到小錦，像你說的那樣，”我把手中的花瓣扔到地上，任它們在泥水中掙紮著打著漩兒，“白衣，銀發，長劍，嗜殺……他殺了全城的人，除了我。”
    “後來你就去了洛金宮？”
    “恩，”看著那些粉色的花瓣兒淹沒在泥水中，我想到了小柔，“在那裏，我總願意跟著他，大概因為他是我在洛金宮唯一認識的人吧，他很冷漠，也很虛弱，便是在那兒，我和軒轅忍結了仇，後來……”
    “恩？”
    “後來我就回來啦～”我刻意換成了輕鬆的語氣。
    當然，我漏掉了那次失敗的告白，今兒已經失敗了一次，不能再丟人了。
    “既然他那麼冷漠無情，為什麼還偏偏喜歡上他？”
    “這個……”我低頭看了看濕透了的鞋子，抿了抿嘴，“我自己也不知道。”
    這不是借口，我真的不清楚。
    “真蠢。”鍾子軒狠狠地說。
    “幹嘛罵我。”我扭頭看他，鍾子軒卻不瞅我，剛才的雨下得很大，他右邊的袍袖整個都濕了，雨水順著手指“滴滴答答”地落下。
    “你把崇拜錯當愛。”他側身背對著我，冷冷地說，“你不了解他。”
    大雨如怒傾了的天河，敲打著房簷，“啪啪”作響。
    “才不是呢，”我抽身站到他麵前，雙手叉腰，煞有介事地歪著頭瞧他。
    甫一碰麵，鍾子軒的臉色難看得不能再難看，也不知他想到什麼不開心的事兒，剛才還笑笑的眉眼，現在卻幽冥如鬼。
    你不想看我，我就偏要站在你麵前，你不開心，我就偏要逗你笑，別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也許，這就是友情？
    我忽地咧嘴一笑：“我還一直都很崇拜陛下您呢。”
    他一驚，眉梢挑挑，張了張嘴卻沒說話。
    我想要彎腰施禮，鍾子軒卻手忙腳亂地過來攔，許是因為簷內的大紅風燈，他的臉上泛著淡淡的桃花紅。
    房簷處本來就不大，站一個人剛剛好，兩個人麵對麵的話，其中一個就會有半個身子落在雨裏，也就這麼一會兒，我就全濕透了，他慌忙把我拉進來，伸手去擦我袖子上的水，卻是越弄越濕，我看著他的慌亂，傻傻地笑道，“你的衣服比我還濕。”
    鍾子軒愣怔須臾，道了一聲，“真蠢。”也不知是說我，還是怪自己。
    “你可得小心了。”他把我推到一邊兒，又不理我了。
    “為何？”
    “軒轅可不會那麼輕易就放過你。”
    “是嗎？”有了今天這個小禮，估計下次遇見，可能連說話的機會都不會給我，直接就把我喀嚓了，“早知道，我今晚就應該殺了他，以絕後患。”
    “你不會。”
    “這麼肯定？”
    “你向來是敢說不敢做，卻又敢做敢當。”
    鍾子軒倒是把我看得透徹。
    “他倒也可愛。”
    “誰？”
    “軒轅忍。”
    “你說他殘忍，我還能理解，這‘可愛’二字，不太適合他吧。”
    “他的癡情很可愛，就認準了那麼一條兒死理兒，殺光小錦身邊所有的人，愛他的和他愛的，最後小錦的世界裏就隻剩下他自己，自然沒個選了，隻是，這終究是個死理兒，小錦他可以在愛中，選擇愛誰，但也可以選擇不愛，誰都不愛。”
    我口口聲聲說著人家，自己又何嚐不是愛認死理兒的人。
    看不透，終歸還是看不透。
    “走吧，雨小了。”鍾子軒撐開傘，很自然地拉著我的腕子，走到雨中。
    “軒哥哥。”我學著夏靈的樣子，甜甜地叫了一聲。
    身邊的人卻是一抖，嗔怪道：“別怪裏怪氣的，好好說話。”
    “你幫洛兒跟離哥哥解釋一下嘛。”
    “我就說嘛，你肯定沒打好主意，得，這事兒還是你自己去跟他講吧，子離最討厭被別人騙，我可不想惹他。”
    “軒哥哥，求你……”
    “再求也沒用……”
    “……”
    他看著前方，不再答言，隻是小心翼翼地牽著我繞過小小的水窪。
    我糾纏著他，直到看見那嘴角忍俊不禁的笑意。
    你一笑，我便安心了。
    我們相識於江湖，相攜於江湖，如若有一日相忘於江湖，子軒，你可會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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