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子被廢後，朝中兩派日愈分化。以四阿哥為首的護太子黨日漸沉寂，似是失寵於聖前。而以那日情形看來，四阿哥如此深邃的人如今隻怕是收斂鋒芒，韜光養晦罷了。事實也證明，他們仍是深受皇上器重的——四阿哥和十三前兩個月被派去江南勘察河務了。因為此時正是梅子黃時雨的江南，黃淮一帶堤壩必定又要麵臨挑戰了。從小就聽阿瑪提及，江南河防自古都是朝廷的一塊心病，更遑論當今聖上明君，自是憂心忡忡。
    近日來，我不小心受了涼，咳得厲害。不知道江南那邊陰雨連綿，氣候潮濕，從小生長於北方的十三可是習慣，一切是否都好……哎，多慮了。他是從小騎馬射箭的硬朗男兒，二哥去到江南一切都好，十三當然也是安好。嗬，真是關心則亂。
    我整日在良妃身邊侍候，八阿哥也是常見。近來，他是越發神采奕奕，雖然依舊和雅帶笑，但他眼中的光芒定睛看的時候，到底是熠熠閃亮的——不可否認，那是透著得意的。看來，是信心滿滿，自以為眾望所歸了——宮中盛傳：八阿哥仁雅衝懷，稟賦天慧，實是儲位人選。想必，“八賢王”美名日盛，定是如日中天。據說，八阿哥結交的一批文人墨客，多半延攬為門人了。我憑空猜想，或許真有當年秦王李世民登基前，天策府文臣武將濟濟一堂之勢。隻可惜，昔年唐高祖與當今聖上卻是不可同日而語，所以結果恐怕又該另當別論了。八阿哥在廢太子後，異軍突起，鋒芒太露，反而易招皇上反感。即便他要以此來引得皇上側目，借機證明自身的實力才能。但古語有雲：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怕隻怕，到時非但不能“眾星捧月”，恰恰反成“眾矢之的”！況且，皇上最近已很久沒來良妃宮中了，我隨侍良妃左右，自然能聯想到原因何在。
    今天原本是我當值，可是良妃娘娘見我咳得如此厲害，親準了讓我好好休息，等病好了再去侍候。我也感懷在心，謝恩退下養病。這幾日本來燥熱，今天卻難得下了場雨，空氣頓時清新了許多。睡過午覺後，我來到房間外蕩秋千，呼吸新鮮空氣。“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可貴的涼爽！我正玩得興起，卻見八阿哥從北門跨了進來，依然是一身月白長衫，簡約卻不失風華。憑良心說，其實如果他不生在皇家，也定是一位俊彥博士。或許能像納蘭性德一樣詞留史冊也未可知——風騷名士浩浩林，錦繡河山代代新！
    “皇額娘說你病了，看來你身體好得很！”久違的爽朗，好像隻在進宮前才聽過。我一見連忙下了秋千，恭敬行禮：“奴婢給八阿哥請安，咳咳咳咳，八阿哥吉祥！”竟不知為何又咳了起來，可能一時急得。“起來吧，又沒外人，何必這麼多禮！”見他伸手要來扶，我立刻起身退了一步：“咳咳，謝八阿哥。”“沁兒，你還好吧？怎麼真的咳得這麼厲害。”——沁兒，自從進宮，隻有去年七夕聽他如此叫過我，感覺這一聲如同來自遙遠的天際——好不熟悉卻又如此陌生。我著實覺得心裏堵得慌，又猛得咳起來，難受的緊，扶著秋千坐了下來。低頭看見八阿哥靠近我，我又立刻本能反應似地推手擋在身前，顯欲與他保持距離。深呼吸勉強止了止咳，平靜開口道：“八阿哥，格萊婕不過一介婢女，而您卻是堂堂皇阿哥，您不該屈尊到此。”語氣平淡卻添著一股生分的敬意，言罷又免不了一陣咳。“我們何時竟也如此生分了，我不過想幫你拍拍背，順順氣，你如此推手拒我又是何必？隻當是八哥哥對你的關心也不可以嗎？”乍一聽到“八哥哥”三字，往事洶湧而來。那年花燈會，他替我戴上金釵時，我確是將他看成了兄長，但僅僅是一個親切的大哥哥，並無其他。隻怪少不更事，定是引他想到錯處了。而如今，卻已是回不去了……心念所及，難免歉悔，又是一陣咳嗽。隨即鄭重無奈道：“我原本以為我可以隻把你當成八哥哥，但是進宮後，近一年半的宮中生活讓我明白，你的的確確是八阿哥。咳咳咳咳，你有你的身份地位，以前是我不夠清楚，你對於我而言，從來不可能隻是八哥哥。”我沒有言明他對於儲位的野心，才是讓我望而卻步的真正原因。因為現在我們明顯已處於不同的立場，那樣的話已然不可能暢懷來談了。說出來，於他隻會如芒在背，難有舒心。更有甚者，於我還會帶來殺身之禍……
    “這是真正的原因嗎，還是……因為老十三？”雖然他語氣沉靜，溫雅如常，連一絲惱意也無。可聞言，我還是猛地一驚。自古女子本就矜持，喜歡之語，從不輕言。莫說是局外人，就算是意中人，也不好意思開口。何況，我本無意提及十三，更無傷他之心。但如今他這般直接逼問，我也不妨直接回答。何苦再繞彎糾纏下去——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幹脆得好！“是。”我抬頭直視他的眼睛，表現出足夠的說服力。原來隻一個字，一切都能明了。
    乍聞之下，或許實在出他意表。平日心思玲瓏的他竟愣在當場，經年不變的和煦笑意終究一點點退去。半晌回過神來，背手轉身踱開幾步，隻聽他一聲苦笑似是無可奈何道：“原來確是如此。其實去年七夕聽完你的一番話，我就已明白會是這樣。奈何心存希冀，貪戀那聲清脆的‘八哥哥’。總想，哪怕隻是作為旁觀者，能夠看著你快樂也是好的。”言罷，他轉過身來朝我釋懷一笑：“也罷，徹底死心未嚐不是件好事！”他深呼出一口氣，轉身離去，我知道自己過於決絕了，心中歉疚，又咳了起來。“好好保重身體！哪怕是為了……老十三！”就在跨出院門之前，長身而立的他頓了一下，到底說出了這三個字。“我會的。”最後的一聲‘八哥哥’，終是輕如蚊音，咽在口中。既已決絕又何必再如此多餘——多情恰是最無情……
    罷了罷了，從此後，我也不必擔心有一天會突然被人領回家去作妾了。就算十三看不上我，也寧願年滿出宮去。畢竟能陪伴二老左右，隨火耳遊曆天下亦是件人生快事！想起十三，不知他何時回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