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一日，就要啟程回京了。屈指算來，在草原上已然待了半個多月了。科爾沁的青草都已萌芽，是時候了。可我終究有些舍不得，不過心中卻是十分感激的，要不是總管讓我禦前奉茶，隻怕身在紫禁城中，再見科爾沁機會實在渺茫。恰好今日，又不是我當值，所以正因著難得，我決定帶上額娘的琴坐在草地上再彈奏一曲，享受一下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氛圍，權當是告別了。而且，順道也好把額娘的琴拿回舅舅家去，和布達泰、塔珊說聲再見。
    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我盤腿席地而坐，將琴托在膝上。深呼吸一下，嗯，還是熟悉的科爾沁味道。這個時候，當然要彈奏歌頌藍天、草地的蒙古民謠啦！琴音如同叮咚的溪流，輕鬆而快樂。我望著藍天和白雲，竟似回到了以前——額娘彈琴，阿瑪教我騎馬，何等閑適的草原生活啊！
    我正一個人陶醉中，卻聽得有馬蹄聲由遠漸近，模糊望見一人獨騎，馳騁而來。我笑了一下，卻並不理會，想來應是草原上的兒郎在騎馬散心或是打獵歸來。可是漸近時，我無意地抬頭望了一眼，卻道是誰，正是十四阿哥。沒等我反應過來，便聽得十四阿哥喚了一聲：“你是……格萊婕吧！”我聞言，急忙將琴放下，起身行禮：“奴婢格萊婕給十四阿哥請安，十四阿哥吉祥！”言罷，聽得十四阿哥豪爽一笑道：“免禮！你倒是好興致啊，獨自在這撫琴，竟似個世外高人一般，悠閑隱逸！”我聽他如此說，也放下心，展顏回道：“十四阿哥取笑奴婢了，不過自娛自樂罷了，琴藝低微，如何能比世外高人？”十四阿哥聞言，又是豪爽一笑，繼而躍下馬背，卻並不走近我，自顧自撫摸著馬兒，口中卻不無欣賞道：“你可知，接風宴那日，你可是‘一舞動全場’啊！”我頷首謙辭：“十四阿哥過譽了，格萊婕愧不敢當。”他揮了揮手，滿臉笑意卻認真道：“你那日確是引起了不小的震撼呢！十三哥的笛子吹得好，我素來知道，可那日見你起舞，聽十三哥吹笛，真可謂‘交相輝映，相得益彰’啊！更難得是，你是代人一舞，舞後又慷慨激昂一番陳辭，幫助有情人終成眷屬，當真是仗義的很！”
    聽他如此真心誇讚，我也是真心笑道：“十四阿哥盛讚了。其實也全賴十三阿哥笛聲引導，格萊婕才能一氣嗬成一曲舞完。十三阿哥吹笛才是真的‘灑脫非凡，驚為天人’呢！”十四阿哥聽我很是謙虛，笑著搖了搖頭，走過我身旁，索性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左手無意地撫過琴弦，抬頭燦爛地笑向我：“哪裏哪裏！你不知道，我願以為，八哥從來都是那麼個不溫不火的人。那夜見你一曲舞完，他竟是有些驚訝。待你一番慷慨陳辭之後，居然頗為欣賞地笑了，口裏好像還喃喃道：‘這個鬼靈精怪的丫頭’！”言罷，十四阿哥笑著詫異地看向我：“你與八哥早前就認識嗎？”
    我聽得他這麼說，心思蕩開去：原來我那一舞還真不是自我感覺良好，那日一心想要向皇上稟奏，都沒有注意台下觀眾的反應。而八阿哥竟欣賞地笑了，原來他仍是把我當作那個啃冰糖葫蘆的小丫頭啊，可是終究已經不再可能那麼親切而熟悉地喚他“八哥哥”了。我們不是錯過，而是或許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有緣相識不如形同陌路。他有他的追求，而我牽掛的是十三。照現在的情勢來看，終有一天，我們會成為敵人，而“舊時相識”到時隻會成為他的牽絆。我欠過他一次，不想再欠他第二次。錢債易還，情債卻要背上一世的內疚。況且——若要位列九五，應該是不擇手段的吧。看來，如今他還是不夠決絕——其實當時的我又何嚐知道，後來回想起來，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最後他會輸給冷漠自持的四阿哥的原因吧……
    我正沉思間，卻聽得“叮”一聲，是十四阿哥挑了根琴弦：“喂，你怎麼愣住了？”“嗬！”我恍過神來，一笑置之：“奴婢是想到第一次見到八阿哥時的情景。”“這裏就你我二人，不用老是自稱奴婢，你我年齡相差無幾，何必拘禮呢！”十四阿哥站起身，截斷我的話笑著說。我聞言，心想：此語深得我心！遂開懷一笑：“十四阿哥胸懷開闊，那格萊婕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繼而將與八阿哥初遇的情景大略說了一番。十四阿哥聽完，拍起掌來：“哈哈哈哈！難怪你會代人一舞，原來是生性如此，仗義所為。這一點倒和我十三哥有得一拚呢！”我想起十三也曾這麼說過，於是脫口而出“拚命十三郎”！竟是與十四阿哥異口同聲。“哈哈哈哈……”
    此時，十三帶著小十七騎馬而來。“在笑什麼呢？老遠就聽到了！”隻見十三一躍下馬，從馬背上抱下小十七。小十七剛下馬，就向我跑過來，“大姐姐”卻不抱我，因為他的注意力全轉移到了放在草地上的瑤琴上麵：“哇，是琴哎！大姐姐，你在彈琴嗎？”言罷，小十七抱起琴，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撥弄起琴弦來。我早已蹲在地上伸開雙手迎接他，滿以為他會給我一個熱情的擁抱，實在是失望啊。我站起來，望向十三，隻得聳了聳肩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十三哥，你是帶著小十七出來散心嗎？”十四阿哥走上前疑問。“噢，小十七要找格萊婕玩，找不到她人。我猜她可能在這，就帶著小十七過來了。”“嗬，你們還真是有默契，難怪脾氣都相同。”十四阿哥不免解嘲道。我與十三聞言，相視一笑。十三也不介意：“你們剛才在笑什麼呢？”“拚命十三郎！嗬嗬……”我滿含欣賞地笑起來。十四阿哥聞言，也笑起來。十三見我們笑得開心，走向小十七，也一起坐下笑道：“噢，原來在說我啊！”
    “大姐姐，給我們彈首曲子吧！”小十七插嘴道，眼中滿是懇切的希望。我一聽，也走過去，與十三一同坐在他兩旁。我笑看向十三，隻見他向我點了點頭。於是，我拍了拍小十七的肩膀，笑言：“好，我給你們彈首蒙古民謠，如何？”“好啊！”小十七顯然很開心，我從他懷中接過古琴，看了看十四阿哥，他正倚在馬旁，一副“恭聆梵音”之勢，而十三則儼然樂在其中。琴音漸起，是我先前不曾彈完的曲子，歡快輕鬆立刻飛旋在草原上空。正值琴曲的高潮，小十七興致高昂地發話了：“十三哥，快點，你的笛子呢？你吹笛，大姐姐彈琴，琴笛相和，豈不妙哉！”小十七說到最後搖頭晃腦起來，顯是一個“長者之風”。我聽了，望向十三，嫣然一笑，也學小十七的樣道：“嗯，此語深得我心!”“好，那就琴笛和上一曲！”十三此時顯然也是興致高昂。笛聲清遠，琴音悠揚，正所謂“笛襯琴來三分闊，琴彰笛顯一段閑”！我不禁想起，曾經和博彥的那次合奏。雖然阿瑪當時評“琴笛和諧，甚是默契”，不過現在想來，我與博彥之間是基於知音的了解，而我和十三則是源於心意相通，因而兩者疊加之下，意境更為開闊，饒是難得！一曲結束，我望向十三，他也正好看著我，“惺惺相惜”，繼而皆是了然一笑。
    “噢，好聽極了！”小十七鼓起掌來，十四阿哥像是剛回過神來，也鼓起掌來：“以前聽十三哥吹笛，已覺得是‘世間絕妙’了。如今，聽你們二人琴笛合奏，竟恍如‘天外奇響’，實在是受益非淺！”聞聽十四阿哥真心讚賞，我亦不多做客套，真誠地回視他繼而豪氣許諾：“那好，今後有機會，我和十三阿哥再彈一曲，定讓你一飽耳福！”十三聞言，也欣然點頭。“好好好，一定恭候！”“哈哈哈哈！”草原上回蕩開我們四人年輕歡樂的笑聲。
    從此，我結交了十四阿哥——那個與十三一樣有著開朗坦蕩笑容的好兒郎。隻是，相比十三，他畢竟年少氣盛，所以多了一份好勝的心思，少了一份灑脫的胸襟。然而，誰又會料到，就是這樣一個後來震懾西北邊陲，禦封“大將軍王”的意氣兒郎，竟是被他的親哥哥幽禁了一生中最好的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