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而忙碌的日子過得真得很快，雖說“白馬過隙”是誇張了點，但“水牛過河”確是綽綽有餘的。如今正是隆冬，今年的初雪早已下過。屋外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冰冷卻安詳——天地萬物皆是矛盾的結合體，實在精辟！就如同眼前無盡的積雪，它讓人感到寒冷卻又能平和人的心神……
    我坐在往科爾沁的馬車上，心中有些不置可否。因為皇上出遊科爾沁，天寒地凍，管事的總管太監想起皇上愛喝我泡的麥茶，於是向良妃娘娘暫時借用我一陣——禦前奉茶。差事難度倒不太大，就是離開了良妃娘娘，萬一犯起錯來卻不好收場，所謂“伴君如伴虎”！這麼有挑戰力的活兒，我還真不想接。
    不過，話又說回來，目的地可是我從小熱愛的科爾沁啊！能夠再一次親近她，擔份活兒倒也值得，誰叫我和科爾沁注定的這份緣啊！況且，十三也隨駕出巡，總不至於一個人也不認識。
    嗬——十三阿哥啊……九月初的時候，他已開府建衙，納了側福晉。雖依舊常在宮中走動，但也算是成年的阿哥了。我再見他時，也格外守禮。畢竟瓜田李下，我隻是一介小小宮女，而他是成了婚的阿哥，紫禁城又最忌是非，保持禮義距離是無奈卻是最好的辦法。原本，我剛聽說這個消息時，想著從今後上下等級，分明清楚了才好。可是，十三待我一如過往，溫和親善，並不故意生分，而且繼續樂此不疲地將“灶神”擔待到底。如此，我終於想通了：我們都是不能自由自主的人，理應相持相重，緣何還要刻意疏遠彼此為難呢？隨著時間，順其自然吧！
    除此之外，令人高興的是，上次我無意中救下的小十七也在此次隨駕途中。而且，他和十三的關係可好呢！我見到他時，多半都由十三牽著他的小手領著，他一口一個“十三哥”，可親熱著嗬！
    喏，說曹操曹操就到！卻見小十七掀起車簾，歡喜地叫道：“大姐姐，你果真在這！”一見他，我也很是欣喜，卻得先全了禮數，然後問道：“十七阿哥，你來幹嘛呢？”他一聽我問，便上來拉我的手：“我要喝大姐姐泡的麥茶！”“那好啊！我這就給你泡！”可他卻搖起頭來，撅起小嘴道：“不要，姐姐到我車裏給我泡！”我無奈，他既是皇子又是小孩子，便依了他，牽起他的手：“好吧！十七阿哥，前麵開路！”便聽他一聲雀躍“耶！”
    進了馬車，才知道，原來是十三差了小十七來邀我。他見我一臉詫異，好笑道：“沒什麼事，就是請你來吃東西！”言罷，自顧自從一個保暖盅裏倒了一碗白色的香噴噴的小圓子，拿給我一笑：“可聞得出來是什麼？”我笑著搖頭：“不過，這個味道挺熟悉！”我極力思索著。終於，我們異口同聲：“酒釀圓子！”“趁熱吃吧！”“你……你怎麼想到給我送這個？”“沒什麼，想來你路上肯定吃不周到，它既能暖身，又能裹腹，正好！”我聽了，正自感動，還沒來得及開口。可愛的小十七便故作老成，性急地插話：“我的哥哥姐姐，你們再聊，就該涼了！那可就既不暖身，也不裹腹了！”十三寵溺地摸摸他的頭，“你這小鬼頭！”我則趁機把一匙小圓子喂進小十七的嘴裏，莞爾一笑：“你當先鋒，先開吃，可愛的小家夥！”頓時，車廂內歡聲一片。
    一路上有說有笑，不日便到達了科爾沁。皇上首先接受了各位蒙古族王爺的覲見，基本了解了一些蒙八旗如今的生活現狀。晚上，蒙古族王爺們為皇上的親臨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篝火晚會。草原上的小夥子和姑娘們盡情地起舞，以表達他們對皇上的敬慕和欽佩。這個美妙的夜晚如此短暫！
    第二日，皇上和諸位蒙古族王爺去打獵了。而我正好不當值，這裏與舅舅家離得近，隻步行半柱香時間便到了。於是，我趁機去看望布達泰和塔珊。可惜布達泰不在家，塔珊古靈精怪地笑說：“哥哥去約會了，很快，他就會像草原上的大雕一樣，要組建一個自己的家庭了！”我略有些驚訝於塔珊這個小鬼靈精說的話，不過，即刻了然：“噢，你這個小家夥！”我順手刮了下塔珊的鼻子，點頭笑道，“那就是說，我們就快有嫂子了？”“是啊，嗬嗬……”塔珊銀鈴般的笑聲在蒙古包內回蕩開來。真好，科爾沁草原上又將迎來一對幸福的人兒了！
    我交代了塔珊我的住處，讓她和布達泰哥哥說一聲：如今我人也在科爾沁。然後，我便馬上趕回了駐地。不然被管事太監發現，可就不妙了。晚上，皇上和各位王爺還要飲宴，所以下午也很忙，忙著準備宴會的事宜。宴會就擺在大帳外的空曠草地上，我和幾個禦前的女官一起布置禦座。地上先是鋪了層長而寬的紅地毯，接著將龍椅擺上。椅旁三麵築了幾米高的寬大壁幔屏風，借以擋風。要知道，冬天草原上入夜的風有股寒勁，拂麵還是冰冷冰冷的，那壁幔全是草原上頂豪華的羊毛氈子，上麵的花紋圖案極為精致。禦用的酒桌是紅木古製的，草原上很少見，想來也是各部王爺獻上來的。全部擺弄好了，一比竟毫不遜色於皇宮。看來，今夜的宴會是隆重得緊啊。因為本來昨夜就要擺的，但皇上旅途勞頓，隻舉行了篝火晚會，就撤席安寢了。所以今日才是真正的接風宴。
    草原的月空總是格外的清亮。宴會正歡快地進行著，所有人都有說有笑，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我正在禦前侍候，這時，有位小太監過來在我耳旁說道：“十七阿哥請您去一下他的帳篷。”我聽時一愣，這個小十七又搞什麼小聰明啊？他不是也在飲宴，怎麼又跑回帳裏去了？無法思慮過多，我隻得一路小跑過去。
    一掀帳簾，卻發現塔珊在裏麵，她和小十七一同跑到我身旁，其中一個叫道：“大姐姐，她說是你妹妹，我剛才見她急急忙忙，就把她抓進來了。”隻見小十七瞪著大眼睛疑惑地望著我。而此時，塔珊又急急忙忙地拉著我的手道：“姐姐，不好了，出事了。”我見狀，蹲下身來先拍了拍塔珊的肩膀，以示安撫。繼而轉向小十七道：“十七阿哥，她叫塔珊，是我的妹妹。”安了小十七的心後，複又轉向塔珊道：“塔珊，出什麼事了？你怎麼跑來了，別急，慢慢說！”塔珊聞言，吸了口氣，定了定神道：“布達泰哥哥有麻煩。”“布達泰？到底怎麼回事？”“沒時間了，他和我們未來的嫂子就在離這裏不遠處，姐姐你快跟我來。”說著，塔珊就拉著我往外走，小十七也跟了出來。
    果真，不一會兒我便見到了布達泰和安朵拉——我未來的嫂子！原來事情是這樣的：布達泰和安朵拉兩情相悅，本來要成親的。可是大舅舅和安朵拉的阿爸安王爺有些矛盾，安王爺不願成全他們。就決計讓安朵拉今夜在飲宴上舞上一曲，將安朵拉引見給皇上，正好讓皇上將她賜婚給其中一位阿哥。他們一下慌了，決定私奔，可這終究是下策。塔珊提議說我人在科爾沁，讓我幫忙想想辦法。於是，他們就來了！
    如此聽來，舞是一定要跳的，因為今晚宴會的節目都是排好序的，名冊已然不可更改。但安朵拉是決計不能跳的——嗯——那就隻好，我硬著頭皮上了。既然如此，唯有“破斧沉舟”了。私奔解決不了問題，隻有光明正大地讓他們成親才是正理。兵法有雲：不戰而屈人之兵，上策也！
    我讓他們倆先回去，並向布達泰哥哥許諾：這曲舞我替安朵拉跳了，而且必盡全力讓他們名正言順地成親。然後，我轉身鄭重地對小十七道：“十七阿哥，我有一事相求。”小十七見我如此，也肅容道：“大姐姐，請講！”我點頭以示感激：“去請你十三哥到我帳外等候。”小十七明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依然認真道：“好！”
    我回了帳裏，將額娘進宮前為我一針一線親手縫製的蒙古裝拿出來。本來我隨身帶著它是作個念想，誰曾想還派上了大用場。小心翼翼地換上，然後將發髻打開理順，梳成草原女兒式的隨性散辮。我望著鏡中的自己，握拳鼓勵地朝自己一笑：“加油！”走出帳外，見到十三阿哥背身長立，正在欣賞星空。“格萊婕給十三阿哥請安！”“你讓我來就是為了請安？”我起身抬頭，他也回轉身來。隻是看見我的裝束，一時語頓：“你？”我頷首微笑，忽道：“我需要你的幫忙！”然後，將宴上獻舞一事大體講了一下。他斂眉沉思一瞬，認真地看著我誠心疑問：“你真要冒險這麼做？”我堅定地點了點頭。隨即他也鄭重點頭道：“好，我幫你！”聽到他肯定的回答，我安心地將麵紗輕輕帶上。
    十三的笛聲緩緩響起，周圍的喧鬧開始慢慢平靜，是那曲千古絕唱的《鳳求凰》。我即興編的舞展現的是一個簡短的故事：一個草原女孩戀愛了，可愛善良的她是如此的幸福。然而不久，笛音便轉了，節奏加快，局勢緊張。美麗的女孩現出了愁緒、哀慟，甚至是絕望，情景變得莫名地不可掌控。片刻後笛音又開始轉緩，慢慢地在那漸行漸遠的笛聲中，女孩最後終於靜靜地倒在了舞台上……
    一曲舞畢，我起來謝幕離場，恰好瞥見安王爺在向皇上高興地說些什麼。轉身卻看到十三正定定地看著我，我心中感激他的笛聲，信賴而欣慰地看著他笑了。剛要開口言謝，又聽到皇上身邊太監來召我麵聖。我立馬打起精神，準備全身心投入接下來的“麵聖”。
    走到皇上麵前時，我將麵紗輕解下，低下頭去跪地請安：“奴婢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平身吧！抬起頭來，你叫什麼名字？”我剛抬頭欲回話，卻聽得安王爺搶白道：“格萊婕，怎麼是你這丫頭，安朵拉呢？”我聞言，向安王爺恭謹道：“安王叔叔好！好久沒見了，您還記得我啊！您的記性還是這麼好！”卻見安王爺強抑住怒火，正欲開口，卻聞皇上先開口道：“怎麼是格萊婕你在跳舞啊？”我聽皇上此問，隻得采用“迂回戰術”，避而不答，答非所問：“奴婢跳的不好，希望不致汙了皇上龍目才好！”皇上聞言，豪爽地揮揮手笑道：“不會不會，你跳得很好。就是有個地方，朕不太明白。”我凜然正身，恭謹回話：“皇上請說！”“為什麼那個女孩子後來愁苦以至絕望呢？是那個他愛的人拋棄她了嗎？”我抿嘴凝眉，卻搖搖頭：“不是。”轉而故意朝安王爺望了一眼，無辜而惋惜地道：“是他的阿爸反對，硬是拆散了他們，以致她抑鬱而終。”皇上聞言恍然，也是深感惋惜地歎了一聲：“唉，可惜！是因為他們門戶不對，身份懸殊嗎？”我依舊搖搖頭：“是因為那個阿瑪的一己執念。”“是這樣，那他也太固執了。若讓朕遇到，朕一定會成全他們，難得一份真情啊！”
    我心知機會來了，趕忙跪下，麵上仍盡量不動聲色：“皇上聖明，奴婢眼下就看到了這樣的一對苦命鴛鴦，正待皇上成全！”皇上聞言，眯眼看我，那一瞬間有危險的氣息——天下之主，九五之尊，他的權威是不容許任何人挑戰的。正如《韓非子•說難》有雲：“人主亦有逆鱗，說之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
    心念及此，我更為肅容，斂目低頭，恭謹異常。隻聽皇上半晌之後，似是釋懷一笑：“是嗎？你且說來聽聽。”我平心靜氣，口中稱頌：“皇上聖明！是安王爺的女兒安朵拉和泰郡王的兒子布達泰。他們真心相愛，可是因為安王爺和泰郡王之間有些誤會，使得兩個年輕人不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隻聽得一陣沉默之後，皇上威嚴地問：“安王爺，泰郡王。此事可當真？”
    我心一緊，哎，終究把舅舅牽扯進來了。隻聽舅舅即刻出席，下跪恭聲道：“皇上容稟，小兒與安王之女安朵拉的婚事我本是極為讚同，奈何安王爺與臣有所誤會。若皇上同意，臣請求皇上賜婚，讓兩個有情人終成眷屬。臣願與安王爺化幹戈為玉帛，永結秦晉之好！”此時，安王爺早已出席跪候於聖前，他聽舅舅如此說，礙於皇上情麵，也隻得順水推舟：“臣亦請皇上賜婚，讓臣於泰郡王結成秦晉之好！”皇上一聽，想必樂觀其成，豪爽笑道：“好好好！朕今日便賜婚安王之女安朵拉與泰郡王之子布達泰，擇吉日完婚！”各位王爺見狀，順勢山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自然開懷而笑：“平身。”
    事情了結，皇上卻轉而對我笑道：“格萊婕！”我一聽，複又急忙跪下恭聽：“奴婢在。”“今日之事，你功不可沒，舞又跳得這麼棒。說說看，朕該賞你些什麼呢？”我心想：能讓我哥和安朵拉成婚，又不責我欺君，我已經感激不盡，賞就不必了。心態甚為平和地恭謹道：“皇上聖明！奴婢無功可邀賞。其實奴婢存有私心，布達泰是奴婢表哥，安朵拉是奴婢從小的好夥伴，皇上成全他們，賜予完婚，格萊婕心中已萬分感激。至於跳舞，也幸是十三阿哥仗意相助，笛聲引導，奴婢才不致出錯擾了皇上雅興！”言罷，隻聽得皇上複又開懷大笑道：“好好好，不驕不躁，不愧為兵部尚書之女，平身吧！”
    終於告一段落了，布達泰也有新娘了，真好！如今，細細回想，我那一舞，雖是急中生智，草率了些，卻也舞出了草原兒女的風格，豪放豁達而不失溫和柔美。不過，也真是十三笛聲所引，若沒有他的笛曲相伴，我一個人還真是撐不過去。十三啊十三，原來你已然在無形地影響我的力量了。可是，剛才最後他定定地望著我時，為什麼我好象從他眼中看到一股隱隱的孤寂呢……
    多年之後，我回想起禦前獻藝這一幕，猶是心驚連連。年少衝動，當真是“無知者無畏”。若不是恰好時局勢與，隻怕真得是“龍之逆鱗，觸之必殺”。也是他提及，我才方知，他原是考量了全局之後，才放任與我“有驚無險”的所謂“仗義之舉”。我也才知道，原來從很早開始，他就為我擔驚受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