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阿瑪下朝回家，全家人和樂融融地坐在一起吃了頓團圓飯。飯後，我原以為阿瑪會和二哥好好敘敘，進行下嚴父教育。奈何，阿瑪做事從來一絲不苟，不會輕易因為變化而改變計劃。所以午後，阿瑪對我的課業考察並沒有因為二哥的歸來而取消，依舊照常進行。
    秋風徐來，水波不興。這樣本該賞景、品茶、聊天的輕鬆時光，我卻隻能被阿瑪困在書房，懊惱之情不言而喻。眼看著額娘，二哥和二嫂都在後院涼亭閑話家常，還有汌兒幸災樂禍的不良笑臉，我隻能不斷告訴自己：鎮靜，鎮靜，當下最重要的是先搞定阿瑪！置一時之氣與今後三月的自由，不可同日而語！口中默念靜心經文：舍利佛，聞是經受持者，及聞諸佛名者，皆為一切諸佛之所護念，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陀羅尼，南無阿彌陀佛！
    端坐桌前，執筆集思。待胸有成竹，下筆如有神助，奔如泉湧，不需一個時辰，便洋洋灑灑，揮就一篇策論。其實，三個月前，恰好與那少年就“滿漢一家”之問據理辯論，心中自然有譜。不過，偏於實策，自當歸於嚴謹，條理更趨明晰。我寫罷，輕吹下墨跡，將文章呈給阿瑪，束手恭立，敬候他老人家指正。
    阿瑪一路看下去，不住地點頭讚許，拈須而笑：“丫頭，這篇文章內容還是挺有想法的。你如何會想到通過傳播咱們滿族的優秀文化來達到使漢人臣服的目的？”“阿瑪，不是臣服，是真心接受，滿漢一家！”“哦，對，滿漢一家。說說你的想法！”我見阿瑪頗多欣賞，便也負手而笑，侃侃而談：“其實，也沒什麼。女兒不過是跟阿瑪學的：兩軍對壘，攻心為上；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漢人向來以孔聖之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儒家學派之所以存在千年，從春秋時百家爭鳴到秦始皇獨尊儒術，甚至後來趙普‘半部論語治天下’的傳奇佳話，都說明儒家學說自有它的奧妙之處，即便經曆千年也依舊不朽。但也正因如此，千年的沉澱淘出了它的謬誤糟粕，讓我們正之察之，修之改之。比如儒家宣揚恪守禮教，不得逾矩，以致過於墨守成規，不善變通。而且它宣揚的是男權的世界，女子永遠隻能隱在男子身後，甚至純粹是男子的附屬品，兩者之間毫無平等自由可言，三從四德更是害人不淺。更可惡的是，一句‘天下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將女子與小人相提並論，堪堪是對自古賢德女子的生生抹殺。再者，值得一提的是，中庸之道從來易為亂世君王利用以耍愚民之術，本末倒置，是為大辱。”
    阿瑪聽著我的陳述，展顏而笑，揭蓋品茶，甚為悠閑。但是，聞之最後一句麵色稍有不齊。我見狀尷尬一笑，肅了肅容，恢複中肯的語氣，繼續：“反過來說，我們滿人雖曾被稱為‘蠻夷之邦’，但數百年的曆練，也鑄就了我們自己的文化，當然，也不乏其中精華，不然，我們何以能夠入關一統中原呢！”“說的不錯，也有見地。那阿瑪倒要考考你，”阿瑪放下茶盞，了然一笑，“丫頭，你覺得‘滿漢通婚’這一舉措可好？”“滿漢通婚？”我好不費解，阿瑪怎會跨到這個上來，略一沉思，從容應答，“是個好辦法。這不僅能拉近滿人與漢人的距離，而且子孫也能繼承滿漢各自的優秀品質，真正達到相互融合，滿漢一家的目的。但是……”
    “丫頭，有什麼想法，但說無妨，阿瑪又不是外人！”“嗯！”我點頭應允，開始敞開心懷，暢所欲言，“正所謂，‘有一利必有一弊’。子孫固然能獲繼兩方的優秀品質，但是長此相處，耳濡目染，我們滿漢雙方也會同化彼此的優勢，從而走向衰退。比如我們滿人入關幾十年，很多富家子弟因為安於現狀，騎射功夫都荒廢了，哪裏像當年生活在草原上那般身手矯健！”言語之中甚有憾意，說完我長噓一歎，實在好不可惜。
    “哈哈哈哈！”阿瑪覺得好笑，大有不以為然之意，“當年？丫頭，當年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女兒是生得晚了些，不知當年。但隻要看看，如今科爾沁的草原兒郎騎射馳騁的翩翩模樣，也能想像我們先輩當年的風采！況且，”我狡黠一笑，轉而續道，“阿瑪不信我不要緊，總要相信您老自己吧！”
    “相信自己？”阿瑪聽我將問題踢回，明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此話何解？”我見阿瑪入甕，了然一笑：“我聽額娘說，當年科爾沁草原有個騎射功夫絕佳的好兒郎，硬是虜獲了她的芳心。後來，就不遠千裏隨著他來了關內！”“咳咳咳咳！”阿瑪佯裝咳嗽，看來是不好意思了，“鬼丫頭，都學會調侃你阿瑪了！”
    “女兒不敢！”我歉然一笑，又認真發問，“阿瑪，您說，女兒的話可在理？”“的確有理。”阿瑪也認真地捋了捋胡須，繼而又中肯道，“但畢竟利大於弊，改進也是必然的。”“嗯。”我知道這是曆史的必然進程，也隻能點頭稱諾。
    “丫頭，”阿瑪似乎有些感慨，卻又欣然一笑，“這麼快，你都這麼大了。再過兩三年，都該嫁人了。那時，你可願意嫁給漢人？”我不曾料想阿瑪會這麼問，實在出我意表，隻能真切道出我的疑惑：“阿瑪，您為什麼會有此一問呢？雖說我對漢人並無偏見，甚至多有欣賞之處，但是我們滿人不好嗎？”我很有些不解，凝眉深思，隨即恍然大悟，“噢，阿瑪，莫非您心中已有人選？而他恰好是個漢人！可是阿瑪，女兒才十四，您不覺得太早了點兒嗎？”
    然而，阿瑪對於我的猜測與疑問，卻隻一笑置之，答非所問：“鬼丫頭，你倒猜得準！”我負手轉身，來回踱了幾步，思之一二開口：“阿瑪，您就這麼急著把女兒嫁出去？”抬眼看到阿瑪眼中明白的不舍和一絲隱約的苦澀，我驀然想起，明年開春就是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選了。阿瑪是想為我準備退路吧……嗬，心中不禁苦笑。算了，暫且放下這個沉重的話題吧……
    我展顏一笑，語氣故意不服道：“阿瑪，您就這麼有信心，女兒會欣賞您老選的人？”我一說完，饒有期待地看著阿瑪。可阿瑪卻不立即答話，隻見他老人家起身走到我麵前，輕拍我的肩膀，溢出一絲苦笑：“要說舍得，那是假的。試想，你這個鬼丫頭不在家，你額娘和我該少去多少歡笑。”有人說，子女在父母麵前是透明的。你的喜怒哀樂，他們都看得見。隻是有時候，他們故作無視，卻在暗處為你默默分擔。所謂：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想來，此刻的阿瑪也是這樣的心境吧！“不過，”阿瑪又恢複神態，也狡黠一笑，“阿瑪有信心，沁兒一定會欣賞我選的人。哈哈哈哈！”阿瑪自豪地拍拍我的肩膀，滿足地開懷大笑。
    我見阿瑪放開了，便故意不以為然道：“阿瑪，未必吧！好，退一步，就算女兒會欣賞他，但也不必一定要嫁給他啊！男女之間，也能誠心相交，結為知己啊！”“話雖如此，可沁兒總要嫁人啊！”阿瑪慈愛地撫摸一下我的頭，踱到窗前，望著窗外談笑風生時而相視一笑的二哥和二嫂，忽然轉身驚奇地打量我，“丫頭，莫非你心中已有了人選？”
    “哈哈哈哈！”我也大度地開懷一笑，故意玩世不恭道，“阿瑪，您整天管得這麼嚴，女兒就是想看上別人，也沒人讓我看上啊！”可是這一瞬間，我的腦中卻顯現出了那個開朗灑脫的少年，怪哉……
    “這丫頭，明明是女兒家，還這般口沒遮攔！”阿瑪含笑待嗔，複又踱回桌前坐下，“這次文章和提問，算是過關了。丫頭，說說看，想要什麼獎勵啊？”我一聽獎勵，立馬來了興致，格外乖巧地挨近阿瑪，拿捏好力道給他老人家敲起背來，嘴上卻是明知故問：“阿瑪，您真要獎勵女兒？”“阿瑪何時說話誆過你？”“好耶，阿瑪！”我不禁歡呼出聲，嘴角彎得都快合不攏了，手上依舊不停，語調盡量平和，“阿瑪，女兒聽說，今年中秋夜有花燈會，我可不可以去看啊？”“花燈會，好啊！”阿瑪也被我感染，語帶笑意，“不過，我和你額娘也要去！”“好耶！中秋去看花燈會囉！”“哈哈哈哈……”我們父女倆同時開懷而笑，滿滿一個書房的笑聲！
    才十四歲的我如何會想到，向來嚴謹的阿瑪會為我的將來，這麼未雨綢繆地早做打算，而且還為了我格外開放了一回——滿漢通婚！真是千年一遇的難得，竟顛覆了阿瑪一貫的風格，我實在極為困惑，而非受寵若驚。因為年少，不知阿瑪深意，待到明白卻又是另外一番景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