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灶景，三塵連忙迎了上來，“紅雨…”
    他此刻已然清醒，正眉目生敬的跟在巾疏身後，一聽到他的聲音，眼睛都亮了亮。
    “怎麼樣？”
    “唔…”紅雨仔細思考了番，良久才道，“感覺全身很溫暖…”
    “…”巾疏白了他眼，對三塵道，“他的靈根已經沒問題了，順便還幫他弄了仙體，就當，是送給你的禮物了。剩下的隻要他自己習慣起來就行。至於神識…如果一段時間內重聚不起來，他的靈根依舊會爆。”
    他形於色的瞬喜瞬陰，看的紅雨也跟著垂了眸。
    “…你瞪我沒用。”巾疏聳聳肩，“神識我可重塑不了，它是神明身份的象征，生即存在，滅即隕落。不是我不想幫你，創神之術乃大忌，我不能拿整個蓬萊開玩笑。他的身體被淨化的太過純粹，能同時一次性複原並承受完好如初的靈根已是奇跡，你就知足吧。”
    “完好如初？”
    “嗯。”她半嫌半羨的將目光轉向紅雨，“承受所有禁術之前，沒有任何受損的時候。不過也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紅雨被他們突然集中的目光盯的渾身不自在。他知道他們說的是這具身體的主人，可即便靈根複原，他依然沒有絲毫記憶湧現。他們口中的神識，八成承載著“他”的記憶。重聚…意思莫非是重拾記憶麼…那這段時間的我，又算什麼…
    但若重聚不了呢…
    我會消失。他呢，失而複得才多久。短短幾日相見，我卻隻是讓他擔心，他連高興都來不及，就要親眼看著…
    他說過，多年之前，他連他的最後一麵都沒見到，我又怎麼能，再讓他經曆一次更深的遺憾…
    神的一生太長，他這樣太苦了。
    “紅雨，快過來。”
    “嗯…”遐想間，他已在不遠處向他招手。這裏是他的家，有那麼多強大又有趣的家人，此時星空正亮，篝火當旺，肉香撲鼻酒味甘甜，隻是棲息同處的神怪，也能其樂融融為他張羅盛宴。年年如此，次次不斷，持續了千萬年。自然不否認當中也有喜樂之徒乘此機會痛飲酣醉，但初心為他，想必無他的酒宴，也不會再那麼熱鬧。會心一笑，“過來了。”
    奇怪，他不是月老麼，就算母親跟他們關係好，家也不該在此處啊…
    可是熱情似火，很快將一切驅散。
    “喲！”燭照上來看的歡喜，直接放開三塵拍上了紅雨的肩，“三塵，他比你好看誒！”
    “啊…”這確實是紅雨沒想到的開場。他們一個個仙人之姿，都讓他看不過來，連人都認不住，隻能尷尬的點頭微笑。
    “切。”三塵打了下燭照的手，把紅雨摟了回來，“他好看歸好看，你上手幹什麼？幽瑩還在後麵看著呢，沒大沒小的。”
    “嘶。”他倒是麵不遮攔，連忙堆滿笑意的轉到三塵身後對著幽瑩笑道，“姐，我沒別的意思，就誇誇他。不信你看！他真的比他好看…”
    “我知道。”
    “喂，”三塵不樂意了，“你怎麼也這樣？”
    “哼。”幽瑩一把拉過燭照的耳朵，“巾疏都喊瘋了，我們早在遠處觀察過了，結果這裏的女人，一大半都更喜歡他的風格。”
    “什麼？”
    “你要是別天天喪著個臉，說不定就不至於這樣。”
    “我…”
    “哎呀好了好了姐，”燭照捂著耳朵陪笑道，“三塵嘛，怎麼都好看，那種冷冰冰的好看，化了更可愛的那種，人家紅雨是那種溫柔大氣的好看，不一樣的好看，都好看。姐，時不待人，勾陳的酒都放了好久了，我們…嘿嘿嘿。”
    幽瑩白了他眼，又一轉笑對紅雨道：“你別緊張，大家都很喜歡你，要是三塵欺負你，你一定跟我們說，我們幫你教訓他。”
    “啊…額，嗯…”
    “切，一群見色忘義的。”三塵拽著紅雨走到一旁落座，拿起酒杯就幹了。
    紅雨看著麵前的山珍海味瓊漿玉液，又看著他們已經喝開，心下為難，不禁望向身旁。
    “怎麼了？”注意到目光，三塵轉眼頓首道，“這酒沒毒，醉了大家一起醉，別怕。”
    “我…不是怕這個。”
    他注視著他，眼中寫著淺淺的疑問。
    他垂眸，旋即又抬頭。頭頂的星空璀璨，迷幻惹人出神。身後是晃亮的銀月，懸於鏡海之上，浮光於桌酒人影。
    “這是人間的月亮，世外的星空。”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莫名的輕柔與渺遠。
    世外…
    鼻間忽的湧上醇香。
    他低頭，他把酒杯送了送。
    泯然一笑，他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觥籌交錯間，全然是碰杯的脆響與歡鬧。縱然是未曾相識，酒肉相交之間，也不過是有緣來客，傾杯盡歡，眾樂融暖。
    月隱雲端，蓬萊也漸漸融於天色。東海岸邊眺望的生靈結束了酸羨，陸續悻悻散了。腦中徜徉了無數年歲的朝暮重彩山河仙月，再度隱入神秘。隻是他們不知，這片夢想之地上，隻有一群躺的橫七豎八全然沒有形象的醉鬼。
    鏡海邊際已是蒼茫的霞白，涼月已去，但星穹仍在。
    “嗬，你們…沒點長進，不行——”
    三塵一手握著酒瓶，一手指著前方，將軍點兵般劃了半圈，隨即拍桌而起。桌角震顫，差點瓶碎一地，他又雙腿一軟，一頭栽了下來。
    他伸手將他穩穩接住，趁著他神智不清囈語不停，輕易搶走了他手中的酒瓶。
    “欸——別搶啊～”
    他皺眉，“你醉了。”
    “誰說我醉了！唔…你看他們，都是我喝倒的，我怎麼會醉呢～”他閉著眼胡亂摸著他的手，妄想拿回酒瓶，“酒逢知己千杯少——咦，你怎麼還不醉啊？”
    “喝酒還是我教會你的，我怎麼會輕易就醉？”
    “唔？”他緩緩睜眼，迷離的戚起眉頭盯著他。
    “好了，乖。”他把酒壺放回桌上，拍拍他的手，反握住手腕欲放回他的身上。
    “將軍…”
    起手一凝。
    “是你麼，將軍…”
    他轉向他，眉頭一鬆，妥協般寵溺的笑笑，臉一下柔的如雪水忽融。
    “好久…沒聽你這樣叫我了。
    他嘴角一揚，笑的像個孩子。“將軍…我好想你…”
    “嗯。”
    又忽的一變，笑著哭了，“我找了好多書問了好多人，可他們都說封印解不了！我不信，就一直在封印邊守著，想辦法讓你出來…”
    “嗯。”
    “他們騙我！”他努嘴，聲音帶上了氣味的撒嬌，“你不是出來了麼！而且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好看～”
    “嗯。”
    “將軍…”
    “我在。”
    “洛天城毀了，我沒守住它。”
    “不怪你。”
    “可是它是你的家。”他又帶上了哭腔，“我不知道怎麼了，醒來的時候，一切都沒了。”
    “嗯…”他閉眼蹙眉，再睜眼時，更輕柔的說道，“不怪你。”
    “將軍…”他癟著嘴角，似乎在使勁忍住眼淚，“我是不是太想你了，做了這麼久的夢，第一次夢到跟我說這些的你…之前的好多次，你都怪我不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想…”
    “我知道。”他打斷他，“我知道的。”
    “將軍…”
    “三塵…”一時間，連準備好的說辭都不好張口。他迷醉又歉疚的眼神，實在讓他狠不下心。但…
    “我要…暫時離開你一會兒。”
    “唔？”他一下抓住他，“你又要走？”
    “就一會兒…”
    他快要哭了。
    “真的，我答應你，這次真的就一會兒。”
    “我不信…你上次也是這麼說的…”他的眼皮沉的緊，卻還是死不鬆手抓著他的衣袖，“這次帶上我好不好…我不會拖你後腿的…”
    “…”
    深吸一口氣。
    他每一次這麼求他，都隻敢抓著他的衣袖。不敢鬆手，卻也不敢再進一步。
    但他這麼求他的時候，他每一次都沒忍下心拒絕。可是這次…
    舒氣，他閉眼，扒開了他的手。他的手軟軟的，白淨，指間的觸感還是和以前一樣，掌心軟軟糯糯的，卻掩蓋不了淡去的繭痕。繭印難消，百年卻也殆盡。
    什麼偷懶，巾疏，你又騙我。
    不知不覺，他已經閉眼睡著了。腦袋枕在他的臂彎，均勻的呼吸緩緩呼到身上，睡的似乎格外香甜。
    “…”嘴角不覺一揚，他微微搖搖頭，注視良久…俯身，在他額心輕輕一吻。
    這裏是蓬萊，是你的家，是你可以托付一切安心入眠的歸處，我也放心。
    他將他輕輕放回柔軟的草地，起身望了圈，走到鏡海邊。
    半蹲伸手，指尖觸及海麵，蕩起輕漪。
    隻是這裏，終究不是我的歸處。我答應你，這一次，真的不會食言了。此世星空之外，塵間萬裏，你我定會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