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章
    夜晚的戚陸宮中安靜寧和，深秋到來，空曠的殿中涼意些許。窗戶開著，借著外麵的月光可以看見殿外已經枯萎的花叢散發出頹唐的氣勢。月光並不明亮，模糊的暈皇色。公子曄坐在床邊低頭仔細的看著在榻上睡熟的某個人，心裏不知為何突感蒼涼。
    從他蘇醒以來，每晚都是在這座宮殿中度過的，公子悠然的懷抱很輕柔，帶著不易察覺的溫情。這些，公子曄剛開始隻當是因為自己是他兒子的緣故，時至今日才明白，自己可能忽略了很多東西。
    從今日禦醫替他拆了那些繃帶之後，父皇眼底就彌漫了某些特有的物質，似乎是無奈，似乎是悔恨，也許也是別的。但不管是什麼，他明明白白的知道，這些都和他有關。
    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撫摸上他的臉，他的眼，眉，鼻梁，嘴唇，臉頰，一遍一遍撫摸，像是要償還什麼，落入手心的溫熱滲進脈搏。公子曄覺得自己的心跳的厲害，一下一下的就像要逃脫出來。熟睡中的公子悠然有種白天沒有的樣子，抿著唇，鼻息輕然，睫毛還會微微的顫抖，有些脆弱。當然，如果忽視緊皺的眉頭的話。
    明明是那麼脆弱的睡顏，眉頭卻是緊緊皺著，他將手放上去撫摸，一遍遍的撫摸。他還是固執的保持著自己的樣子。於是，公子曄就低低的笑開了。
    如此固執，如此堅持，如此的人。他不是他的父皇。
    他可能不記得一切，但是麵前這個人皺眉頭的這個動作他還是有些印象的。心裏的那份感覺，並不是一個父皇可以給他的。
    公子曄兀自笑得開心，直到看到公子悠然的眼眸慢慢的在黑夜中掙開，還是迷蒙的神色，卻習慣露出微笑，聲音因為剛醒，微有沙啞“小曄，怎麼起了？”
    孩童伸出自己的手，“父皇，抱。”
    公子悠然有些微怔，隨即坐起身來將他擁在懷中，孩童的鼻息在他的胸膛上淺淺的呼吸，熱熱的暈在他的胸口上，沒由來的就能感覺到幸福。
    是幸福。有什麼東西回到了貧瘠的身體，帶動著所有的感官，他能從孩童的溫熱的體溫中感覺到失去良久的東西。
    “悠然，我是誰？”孩童特有的清脆聲音突兀的響起，他沒有在叫他父皇，他明白他不是。
    公子悠然的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隨後他放開他，將他放在自己的腿上與他平視，看著孩童的眼睛。還是淡然的眼眸，璀璨明亮，沒有任何的雜質。
    “不管從前的你是誰，現在的你隻是我公子悠然的皇兒，你的名字叫公子曄。你，誰也不再是。”
    半晌，“為什麼？”
    “為什麼？嗬嗬，因為我隻要你是公子曄。你也隻能是公子曄。”公子悠然笑出聲，麵前的孩童認真的看著他，似是不相信，似是不明白，不過那並不重要。
    “小曄，你應該更像一個孩子的，以後不要問那些你想不明白的問題。若有什麼想不明白就要忘了，可明白？”
    公子曄點點頭，腦海中還是一片茫然，不過那也不重要，因為他突然想要做一件事情，他想知道是否是這樣。
    “父皇。”
    “恩。”
    隨即，公子悠然愕然的睜大了眼睛，他的麵前，孩童小小的身體緊緊的貼著他，薄薄的嘴唇覆在他的唇上。沒有深入，隻是覆在他的唇上，公子曄沒有閉眼，隻是看著眼前的人，他沒有料錯，這種感覺，心跳異常，還有微乎其微的熟悉感。他不在乎自己到底忘記了什麼，但是麵前的這個人給他的感覺，卻是心中泛起無邊的暖意。
    他離開他的唇，看著他驚愕的神情慢慢收斂，最後斂起眉頭問他“這是誰教你的？”
    公子曄沒有理他，隻是撲進他的懷中，軟起聲音叫他“父皇。”
    看著自己懷中的那團肉，公子悠然再過的疑問也隻能全部咽回肚子裏，將他抱著躺下，拍拍背，“睡吧。”
    公子曄沒再說什麼，窩在他的懷裏安心的睡過去。
    夢裏，他看見一個男子的背影，穿著白色的t恤衫，一直一直往前走，聽見他唱
    Idreamtlastnightthathecametome
    昨晚我與他夢中相逢他靠近我
    Hesaid："Mylove，whydoyoucry？"
    說“我的愛，你為何哭泣？”
    Fornowitwon‘tbebelonganymore
    為此人生不再浩瀚而全無期望
    Untilinmycoldgravewewilllie
    直至我們同衾共裘於冰冷的墳墓
    他隻覺得身上所有的血液都停止了運轉，心中泛起無邊無際的難過，那個人唱的語言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他看著他一直一直走，直到整個街道都沒有了他的身影。他握緊了自己的手，直到身後有個人溫柔的抱住他，他喚他“小曄……”
    他回過頭去，便能看見公子悠然的臉，狹長的眼，以及溫柔的眼神，他回抱他，笑出聲來。
    一夜好眠。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公子悠然已經上朝去了。因為在戚陸宮中呆了將近一個月，公子曄越發覺得無聊了起來，打發了雲貴和一幹婢女，自己偷偷溜出去，想著四處看看。走著走著就不知道自己跑到哪裏去了，公子曄一陣鬱悶，在看到前方花園中的水潭旁邊坐著一個孩童時，高興的走上前去。“喂。”
    孩童顯然是在想著什麼兀自出神，突然出現的叫聲讓他驚顫了下，隨後怒氣衝衝的吼道“你幹嘛！！”
    公子曄撇撇嘴，心想這孩子真是不可愛，脾氣怎麼那麼大，但想到是自己先招惹他的，隻能賠禮道歉“對不起，我隻是想問你這裏是哪裏，我……迷路了。”
    看著公子曄撇著眉向他賠禮的樣子，公子洛雙手背到身後，抬高了下巴問他“你是誰？怎麼出現在禦花園裏？”還沒等他回答，公子洛又自顧自的說道“哦~我知道了，你是哪個王公大臣家的兒子啊，你敢逃課！”
    ……什……什麼？逃課？
    公子曄愣愣的站在那裏，公子洛得意的說道，“被我猜中了吧，逃課也不選個好點的地方，偏偏躲到禦花園裏來，你不知道這裏的守衛多的和螞蟻一樣多麼？哎呀呀，你還是自己逃的，怎麼那麼笨呢，自己逃課怎麼玩啊，就算是是被夫子抓到，兩個人一起被罰也不會無聊啊。…………”
    公子曄現在的大腦暫時處在當機的狀態，逃課？夫子？兩個人都被罰？……
    “哎~~~你叫什麼啊？我是公子洛~”
    還沒等到公子曄的回答，不遠處的假山方向就傳出了淩亂的腳步聲，還夾帶著“大皇子又逃課啦，快點找到……受罰……”之類的。公子洛抓起他的手向著禦花園的另一個側門跑去，兩個孩子從側門鑽到外院，蹲在亭子底下的枯草從中，公子曄看著麵前一身青衣打扮的孩童，麵色如玉，粉雕玉琢，才恍然而悟，這個孩子原來就是自己的大皇兄，公子洛。
    公子洛側頭往外看看，見沒有人追上來時才鬆一口氣，轉過頭來就看見公子曄直直的看著他，再看自己的手，還一直拉著他的手。趕緊撇開手，豎起眉毛壓低了嗓子說道“你看什麼看！”
    公子曄隻覺得好笑，這個孩子怕也隻有五六歲的樣子，非要擺出一副小大人的樣子，還有生氣的樣子，圓鼓鼓的臉龐可愛極了。他伸出手掐他的臉，“你再叫大聲點會被發現哦~~”
    公子洛伸手打掉在自己臉上橫行的手指，怒道“不許掐！”
    回應他的是兩聲猥瑣的笑聲，“嘿嘿”
    兩個五六歲的孩童就這樣蹲在涼亭下互相瞪視，最後，公子曄終於敗下陣來，這孩子真不可愛，不就是掐他幾下麼，至於麼。
    於是他站起身來，看看周圍並沒有人，就將公子洛拉起來，對他說道，“你快些回學院吧，我也回去了。”
    “什麼？回去！！太過分了！你也逃課了！怎麼叫我一個人回去！不成！我命令你也要回去！反正夫子要是罰我你也要一起！”
    他無語的看著麵前這個孩子，公子洛說得憤慨，還沒等到他作出回應就又被拖著走了。他真的真的很痛恨自己幼小的身體，一點力氣都沒有，細胳膊細腿。真不知道是怎麼長的。
    父皇這個時辰已經下朝了，恐怕已經回到戚陸宮了，如果沒有見到他的人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公子曄沒有再想下去，學院已經到了。
    “喂，我……“
    “我什麼我，男子漢不要怕罰啦，反正還有我呢！”
    “不是，我不是……”
    “不是什麼啊，不要找借口，夫子說了，做人要敢作敢當~~！”
    “誒……別拉我……”
    “不拉你你肯定不進去的~不行，反正今天要罰，你也要和我一塊~~別想跑~”
    “不是……”
    ‘碰’
    完了完了，這下再也說不下去了，公子曄看著被公子洛撞開的大門，裏麵坐著一個一個小蘿卜頭，大概有十幾個。還有一個白衣書生，年紀不大眼神卻是犀利，麵相清秀。他看著站在門口的公子洛和公子曄兩人，嘴角扯出一絲微笑，公子曄隻覺得周圍的空氣一下子變的冷颼颼起來。
    “大皇子，這麼快就回來領罰了？”瞧瞧這問話的口氣，狐狸！
    “是的，夫子。”這個笨蛋還應上了……
    “那就請大皇子將課本抄寫一百遍吧，不用急，三日後交上來就好。”笑，還是繼續笑。……課本啊，那麼厚……為你哀悼，公子洛……
    “什……什麼！課本！！一百遍！！！？”……小洛，你沒聽錯……恭喜了……
    “大皇子覺得太少？”
    “沒……沒有！！”
    “那就下學吧，今天就到這裏。”
    狐狸擺擺手中的書，對著屋中的學生們說道，“什麼！夫子!他也逃學了！為什麼不罰他？！”
    公子洛氣憤的指著公子曄大聲的問道，夫子眨了眨眼，“哦？我怎麼不知道學院中還有這樣一位不起眼的學生呢？大皇子，這不是你身邊的小太監麼？”
    “誰要這樣一個奴才呀，動手動腳的……呃……什麼！……他不是學院裏的？！”
    聞言，公子曄用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這個皇兄，明明長得那麼可愛，怎麼說話總是那麼大聲。
    “你是誰？！怎麼混進來的！老實交代！”
    拜托，還不是你，一路上你都不讓我說話，現在反倒質問我。公子曄無奈的翻了翻白眼，剛想回答，就看見剛才還懶散的賴在太師椅上的夫子突然站起身來，整個人忽然柔和起來，眼角含笑，走上門前。
    公子曄順著他的眼光望去，隻見那人青色的衣衫因為行走的力度蕩起弧度，沒有帶冠，隻用一隻青色的玉簪挽起發，長發垂到腰際。麵上沒有表情，身後跟著雲貴和一隻白色的豹子。
    公子曄還沒有從那隻白色的豹子給他的衝擊感中緩過神來，腳下就懸空，腰上有兩隻溫熱的手掌抱起他，放進自己的懷裏，“小曄，你亂跑。”
    公子悠然說這話時沒有表情，漫不經心的陳述。但是他知道他生氣了，於是趕緊往他懷中鑽鑽“我很無聊，下次不會了。”
    公子悠然的臉色緩了緩，雖說還沒有完全解氣，但是畢竟得到了他親口的保證，於是摸摸他的頭，對一直站在門邊的夫子和公子洛說道“少遊，今天小洛又逃學了？”
    “大皇子已經將逃學當成每日必修了呢。”陸少遊笑著說道，眼光卻是在打量他懷中的孩童，更沒理會公子洛已經青了的臉。
    “小洛，夫子罰你的可認？”公子悠然低下頭去對著他說道，這個孩子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每日都要逃學，卻又在下學之前必然趕回來接受陸少遊的處罰。
    “兒臣認……”公子洛臉色不好的回到，看見公子曄還臥在父皇的懷中，似乎已經睡著。心中不免憤恨，原來他就是父皇前些日子認回來的三皇帝，今天還這麼作弄他，又賴在父皇懷裏這麼久，真不知羞……想著想著又不免傷感，父皇從他會走路以後就很少抱他了，包括二皇弟也一樣，難道是父皇更喜歡三皇弟麼……
    “少遊，那就麻煩你了。”公子悠然對著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笑道，手中不時的輕輕拍著公子曄的後背，陸少遊看著他的動作，忍不住問道“悠然，他難道是……”
    “恩，小曄是我的三皇兒。”說完將懷中的公子曄換了個角度，讓他趴的更安穩。
    “……你什麼時候又有個孩子了？……我怎麼不知道？”
    公子曄睜開自己本來閉上的眼，從公子悠然的懷中探出頭來，看著陸少遊臉上不自然的神色，他轉過頭盯著公子悠然。
    “陸卿家，你是在質疑本皇的皇兒麼？”
    陸少遊的臉色瞬間慘白，他不可置信的看著公子悠然，隨即笑了。“微臣不敢。”
    公子曄皺起了眉頭，這一瞬間公子悠然強大的氣勢讓他覺得壓抑，他喚他“父皇。”
    “小曄餓了麼？”
    “恩。”
    公子悠然看著在自己懷中收起眉頭的孩童，將他再次納入懷中，對著站在院外的雲貴說道，“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