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黃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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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一怔,喘了喘氣,手摸著胸口順順,“耀球,玉芬母子倆做得再怎麼不妥帖,你也用不著發這麼通脾氣,好好說就是了。”
禿頭男人哼哼地笑:“媽,不過就教育教育,也沒怎麼著他們。”
外婆看看小臉紅腫的玉麟和披頭散發的母親,心窩子陣陣發搐,平靜了下,悠悠開口:“耀球,他們倆母子是有不對的地方,但現在三更半夜,大吵大鬧的不成樣子,給街坊聽到了多不好,再怎麼說,都是你的老婆和兒子。”
“老婆,兒子?”禿頭男人冷笑地瞟瞟一角的母親和玉麟,“整日都惦記著那死鬼,他們眼皮子下有我劉耀球嗎?呦,還這大個兒子天天擰著勁和我作對,正眼都不瞅我,嘴裏劉叔叔劉叔叔,說句難聽的,老子找了個帶著拖油瓶的二手貨!”
字字刻薄,母親聽著兩行淚簌簌流下來。
外婆抽著嘴皮子,抖著眼皮褶子,麵色灰白,好久才轉頭,“玉芬,你也有錯,怎麼說耀球是你丈夫,出嫁隨夫,你該聽他的。”
“媽,您倒是說了句在理話。”禿頭男人扯著笑。
母親點點頭。
“玉麟,你別不懂事了,張口閉口劉叔叔太不規矩了,來,叫爸爸。”外婆輕輕推著玉麟到禿頭男人麵前。
玉麟看著麵前的這個男人,穿著汗背心,像堆麵團子陷在床沿,腸肥腦滿,燈光下照著那油光光的臉,頭上稀稀疏疏的耷拉著幾撮油膩的頭發,臉上似笑非笑,渾身散著油哄味。
“不,他不是我爸爸!永遠不會是的!”玉麟急著喊出來,兩隻大眼睛蓄滿了清淚。
“玉麟你!”外婆嗬斥。
玉麟一個側身跑出房間,一路跑一路用手胡亂地抹眼淚,一直跑出門外。
幽森森的黑夜,像灑了一天空的墨汁,熏染著濃濃的憂鬱和淒涼。
玉麟坐在昏黃的路燈下,小手抱著膝蓋,低著頭,小聲的嗚咽著。
一隻老黃狗在路燈下嗅嗅地,攤著舌頭。喘著氣。
玉麟抬頭,揉揉眼睛,看見這隻瘦骨嶙峋的狗,後腿是被人打折的,一瘸一瘸。
“你在找東西吃嗎?”玉麟伸手摸摸老黃狗的耳朵,“你好可憐。”
老黃狗低下頭,耷拉著耳朵,湊到玉麟腳邊。
“你在這裏等著啊,不要走開,我去拿點東西給你。”玉麟抹抹眼淚,笑著示意老黃狗,轉身小跑回屋子,從冰箱裏拿出一點剩菜,又立刻跑出去。
老黃狗乖乖地呆在路燈下,伸著舌頭,翹首等待。
“來,吃吧。”玉麟把盤子放在地上,老黃狗立刻湊過來,伸著舌頭,一點點啃著肉骨頭。
老黃狗毛發脫落,屁股後麵有塊瘡瘍,狗尾巴無精打采地垂貼在屁股上。
玉麟看真很心疼,這流浪狗,沒有同伴,一個人在寂靜的夜裏尋覓食物殘渣。
想著想著,小手又摸摸老黃狗的頭。
夜風輕拂,昏黃的路燈照在青苔上,微微顯著頹靡潮濕的青黑色,慘淡寂冷,玉麟望著天,心裏默默地呢喃:“爸爸,你在那裏嗎,為什麼我看不到你。”
忽得一束光影子,玉麟立刻回頭,原來是路燈的複影,隻有這一抹光,這個角落,這個世界。
玉麟低頭,黑黑的劉海柔順地垂在長睫毛上,他突然覺得即使這樣的黑夜,也不能讓自己行屍走肉般剩著一空殼子,他必須有希望,必須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世界,可以想父親,希冀美好的事情。
這個幽靜的漫漫長夜,隻有一個人,一條狗,一束光。
次日早晨,母親照樣在廚房裏準備早點,玉麟幫著熱牛奶。
禿頭男人打著哈欠從裏屋出來,隨手撈起一根油條塞在嘴裏,一手翻著桌子上的報紙。
“呦,這新聞挺有趣的,繼父強奸了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女兒,哈哈。”禿頭男人笑。
母親靜靜地端上粥來。
“呦,娘子還紅著眼啊,好了好了咱不氣了啊,相公賠禮還不成嗎?”故技重施,又是嬉皮笑臉地磨蹭在母親身上。
母親不語。
“別氣了,娘子,乖娘子。”禿頭男人撅著嘴在母親臉上重重吮一記,雙手環著母親的腰,“來,咱們看新聞,瞧,這個老頭糟蹋了自己的閨女,哈哈,這個世界真是什麼都有啊。”
玉麟皺眉,嫌惡地別過頭,不去看禿頭男人欣喜中透著淫穢的眼神。
日子似乎又平靜裏下來。
夏日炎炎,漫長無際似的,玉麟每天早上挎著包,趕著公車去城西的廚師培訓中心上課,直到晚上六七點才能回到家裏。
那條老黃狗似乎和玉麟熟絡起來,總是會守著路口的那盞燈下,等著玉麟歸來。玉麟通常會從包裏掏出點幹糧水果給它吃。
這一日,玉麟從培訓學校回來,老遠就瞅著一群人圍著那條老黃狗。
一幫野孩子圍著老黃狗嘻嘻哈哈地捉弄褻玩它。
一孩子手上拿著一根雞腿,踮著腳,抬起下頷,“來吃啊,跳起來吃啊。”
老黃狗瘸著腿用力向上跳。
“再高點再高點。”孩子惡劣地笑,“斷腿狗,跳啊!”
周圍的孩子起哄,拿著小石子砸著老黃狗,老黃狗行動不便,落落實實地挨著砸。
孩子又笑笑,把雞腿扔到旁邊的垃圾箱裏,“快去撿,快去撿。”
老黃狗蹣跚地挪到垃圾堆裏,周圍蚊蟲嗡嗡直叫,穢濁之氣翻騰。
“你們做什麼!”玉麟跑過去,拉回老黃狗。
“哪來的多管閑事?”領頭的孩子斜眼一瞥玉麟。
“你們怎麼能欺負它!”玉麟心疼地吼著。
“你是哪顆大蒜啊?憑什麼擋我們玩樂?!”領頭孩子走過去扯著玉麟的衣領。
“你們太缺德了,連隻狗你們都要玩弄!”玉麟盯著那孩子說。
嘩一拳頭打在玉麟頭上,玉麟一陣悶痛。
“確實,狗哪有人好玩,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孩子頭一聲令下,周圍的毛頭圍著玉麟,扯下他的背包,拉著他的頭發,捏著他的臉。
“嗬,真瘦。”孩子頭掐著玉麟的臉,玉麟痛得掙紮。
老黃狗在旁邊吠著,一瘸一瘸擠進人群,像瘋了般咬住孩子頭的屁股。
“哇呦呦!”孩子頭大叫,“快,幫我把死狗拉下來。”
毛頭們上前,操起地上的棍子狠狠掄在老黃狗身上,老黃狗漸漸癟下去,口卻一絲都不鬆。
“你們放開它,不準打它!不要打它!”玉麟向前撲上去,無奈,毛頭各個凶神鬼魅,密密實實堵成人牆,像瘋了般狂抽老黃狗。
悶棍的聲音中夾著脆脆的折聲,很細的聲音,像枯樹上枝條斷裂的聲音,但玉麟知道這是老黃狗的骨頭發出的聲音。
“你們不要打了,求求你們,你們打我好了。”玉麟紅著眼,看著奄奄一息的老黃狗,大聲哭嚷著。
黃昏,殘陽如血,絲絲縷縷布滿天際。
老黃狗倒下了,兩眼珠子卻依舊睜得圓鼓,口沒鬆,一直咬在孩子頭的褲子上。
“真他媽的賤狗。”孩子頭一臉戾氣,扯下已咽氣的狗屍,狠狠地又踢了幾腳,扁扁地踩過走人。
玉麟立刻跑到老黃狗旁邊,把它抱在懷裏,淚如泉湧,痛徹心扉。
落日餘暉,晚霞滿天,路燈下一攤血漸漸凝結。
天邊那抹金黃色漸漸暗下去,成了紫檀色,消沉的悲痛彌漫在玉麟心底,他無法呼吸,哭泣也困難。
玉麟緊緊摟著老黃狗,不讓屍體上僅有的餘溫逝去。
一直一直到了夜幕降臨,玉麟才抱著老黃狗呆呆地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