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一章 【江山缺 沈南尋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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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應你。
隻要答應我的條件。
那一時,我就會離開你。
一刻,也不多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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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的我一度以為,我和易蒼就是一同出生,一同長大,並將一同老死的。
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在戰場上陣亡。所以我被送進宮,陪伴直到七歲都不願意開口說話的易蒼。
猶不懂事的孩子,就這麼相伴在了一起。
易蒼似乎從來不知道他長得有多好看。他好看得以至於小時候聽多了奶娘講故事的我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擔驚受怕,唯恐一天有壞人闖進宮來搶美女,卻把蒼誤搶了去。
終於開口說話的易蒼似乎是想把之前的時光全補回來,突然就變成了個調皮惹事精。
記得有一回國主新寵了個妃子,易蒼卻嫌惡她的趾高氣揚,眼睛一瞟她身上的紫花裙子,再拉著我指著我身上新做的一身淺紫衣衫故意道:“這宮裏,就屬小尋穿紫色最好看。”
我白了他一眼,繼續嚼我的水果。
卻不料那妃子記了恨,哭哭啼啼跑到國主麵前搬弄是非,正巧廖後也在。國主皇後一貫寵溺易蒼,再加上廖後嫉妒心重,本就正想打壓打壓那妃子的氣焰,當下就頒了道口諭,以後這宮中,隻有沈南尋可穿紫色。
宮裏的裁縫們領了聖諭,誠惶誠恐,給我做了其他顏色的衣服就對不起皇後似的一個勁給我穿紫色。我對這種穿戴的事情一向不介意,也就隨便他們了。
於是就被易蒼這麼亂七八糟一通攪,我這輩子注定一身淺紫。
和淩寧清許異結識,是在十歲時。
從此四個小子成了整個京城上下最不能惹的鬧事團夥。
十三歲那一年的一個夏夜,易蒼拖了我偷溜出宮逛夜市,那小子隻顧著自己亂逛,卻將我丟在了後頭。
我在人堆裏惶恐無措,隻怕易蒼被人拐帶了怎麼辦,被人擠傷了怎麼辦,摔了碰了哭了怎麼辦。
然後我就看見他晃著手中一串鈴鐺笑嘻嘻地向我招手。
我氣極敗壞地跑過去,叉腰怒道:“你什麼意思?”
易蒼便裝傻眨眨眼道:“什麼意思?它的意思,就是‘我在這裏等你’咯!”
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易蒼趁著我發愣的當口已把紅繩係在了我手腕上。
我看著這市井便宜貨,說實話並不喜歡。不過易蒼替我係上時手指溫暖柔潤,不知怎麼我心頭的火氣就被澆熄了去。
係好了,我抬手指著麵前小販掛在架子上的一堆麵具問:“這是什麼?”
“神仙啊。”易蒼將兩手背在腦袋後頭道。
“這個呢?”
“惡魔唄!”
我哼聲道:“有你這麼蒙混過關的麼!”
“神啊魔啊的本就沒這麼明顯的吧,哪有這麼美醜分明一眼就看出來!”易蒼卻是指著那兩張分明一張俊美一張醜陋的麵具哈哈大笑。
我道:“那要怎麼分別?”
易蒼背在腦後的手收了回來,一手抱胸一手摸著下巴,他認真思考時一貫的動作。
然後他道:“溫柔著殺人,叫魔。用溫柔殺人,叫神。”
我愣愣地聽著,就這麼記下了。
易蒼一定不知道,年少時那些如同戲言的話語,我一記,就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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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五歲時,易蒼也十五歲。
那一年,他娶了暮嫻。
廖後主的婚,本是為了拉攏暮家,卻出乎意料地適合易蒼。
我知道的,暮嫻適合易蒼。
易蒼就是這樣一個人。
其實他對自己並沒有什麼執著,不論是吃穿用度還是女人。
他和我一樣不喜歡那種貓一樣需要寵需要疼的女人,所以暮嫻這樣安靜地,溫順的女子,即使不愛,也可以和睦相處。
其實原本的我,也會喜歡暮嫻那樣的女子的。
可是易蒼大婚的那一晚,我躲在屋頂上看了一晚上的烏雲。
我突然很難過。
蒼,是不是被人搶走了。
同一年,太子易定成年。
成年禮的宴席一連擺了好幾天,有一天易蒼和我甩開侍衛爬上屋頂,遙遙望向東宮裏的歌舞升平,看見一身華服的太子和廖後。
易蒼突然回過頭對我說“你穿紫色最好看。你穿什麼都好看。”
我隨意地拉一下衣擺,笑道:“分明是你自己最喜歡也最想穿這種淺紫色。”
易蒼就笑得更樂了。
他被我說中了。
他看回東宮,目光鎖在那個總是身穿白色的女人身上。
廖後。
易蒼聽見宮人討論當年易蒼被廖後從生母身邊奪走,再將他生母推進井中殘害之時,我就在他身邊。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也知道他多年不變的一身白色,是為了什麼。
易蒼回頭了,他看定我,抓起我的手緊緊握住,輕笑著第一次問了這一句:“你能明白的,是不是?”
我也靜靜看定他,回握住他的手,輕笑著第一次回答:“我明白。”
他就笑了。
笑得這樣溫柔。
但是他不明白,他總是誇我如何好如何優秀,卻不知道我為了在各方各麵追趕上他而私下付出了多少努力。
但是他不明白,此時的我已越來越不能將視線從他的眉他的鼻他的眸他的唇移開。
他已俊美得,不似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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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蒼的計劃,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處以默,機其微,很小就懂得將外表笑容身份權勢溫柔逞強示弱全利用個透的易蒼,就是個天生玩弄權勢縱橫天地的人物。
除了那一晚,太子易定決意除掉易蒼這深得國主皇後寵幸,又才德兼備得隨時可能將他的太子之位奪走的大威脅。
易定不適合爭權奪利,卻也的確不笨。
至少他知道必須及早除去易蒼,也的確是差一點點就讓做足防範的易蒼差點吃進被易定下了禍心草的食物。
所以那一晚,我才能看見麵對著稀釋了的禍心草毒汁而皺著眉頭支起下巴泛著些許愁色的易蒼。
多麼可愛到難得一見的表情。
我走過去奪了湯藥,一飲而盡。
多好。
叫我看見了易蒼那時感激憂慮與心疼交加的神情。
多好。
他又欠我一點了。
然後我們來到了陌城,見到了汪吉。
當山賊闖入的時候,我就知道是汪吉派來試探的人馬。
扮演好柔弱病人的角色,該說什麼就說什麼,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待到他們“不小心”用刀尖劃破了我的手腕沾了我一些血液躲到遠處去忙活,我也“嚇得”默不作聲。
他們當然是在檢驗我的血液,看是否真的中了禍心草。
隻是他們太過分了。
偷偷議論著我的長相如何如何,一定和易蒼如何如何,越說越不堪。
他們隻是嘴上說說,並沒有對我如何,我也可以隻當沒聽見。
隻是當有人將髒手伸到我麵前似乎想摸一摸時,我一歎。
他一愣。
他的手指頭,已經短了一截。
接下來就是一陣混鬥,我在輪椅裏藏了一百二十七道暗器,他們奈何不了我,我還是下了重手。
要說原因,倒也不是他們說了那些話或者想要對我做什麼。
也許隻是因為月黑風高,而我心情不錯。
隻剩了最後兩個人,我突然有些心血來潮想要自己動手,加上怎麼也順利也要做樣子給汪吉看,我便在殺掉第一個人之前故意讓他將短刀刺入了我的側腹,然後出其不意拔出短刀,劃向最後一個人的脖頸。
這一刀下去,最後一個人也就會死在我的手上。
就在此時,我聽見了一聲“住手!!”
易蒼的聲音!
他來了。
我下意識地收回短刀。
連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
或許是想要將最後戰果留給需要光輝籠罩的易蒼,又或者隻是不想讓他看穿我骨子裏的無情血腥。
隻有他。
不想讓他看穿。
易蒼一腳踢飛了最後那名山匪,驚恐著抱住了我,越抱越緊。
唇角與唇角一擦一碰一滑,麵頰交錯而過。
那種格外柔軟的溫度,讓我愣了一愣。
然後我安心下來。
他沒發現我的黑暗麵,這就好。
我輕呼了一口氣。
後腦卻是一痛,麵前易蒼的臉驟然放大。
他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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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意外。
我意外外表隨和親切內心卻一貫沉靜自持的易蒼,也會有這樣性情的時候。
也意外自己竟然不排斥。
還有些莫名其妙的興奮與迷茫。
幾乎叫我與因為突然吻了我而自責不已的易蒼同樣不知如何是好。
真是瘋狂。
緊接著,是此行的第二個意外。
洛清城。
易蒼帶著洛清城回到榕樹小院時,我已經聽到了聲響。
我站在角落時,就看見了洛清城的形貌,驚得頓住。
這一頓,我就站在那個角落裏,看著易蒼和洛清城對峙,沉默,然後一道迎來第二天的晨光。
第一縷陽光穿透雲霧,裹在了易蒼和洛清城的身體上。
不知何處的風卷來不知何處的片片花瓣,易蒼就在那第一縷晨光裏抬手拈起其中一瓣。
易蒼低頭看著手中的粉色,便笑了。
他看向洛清城。
就在他倆目光相接的時候,又是一陣風來,易蒼指間的花瓣便輕飄飄地隨風而去。
我聽見易蒼輕道:“起風了。”
那一時那一刻那一地那一聲話語,突然叫我心頭悸動。
我看著易蒼半背向我而看不清晰的側臉,莫名的手足無措。
是誰拈花一笑,亂了一池烽煙。
浩浩蕩蕩綿延而去,再扼不住,拖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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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我們自榕樹小院搬回了汪吉府中。
我坐在輪椅裏,安靜地吹著夜風待在庭院裏看月亮。
易蒼從我身後環住我的肩膀,道:“抱歉。”
“不要緊。”我輕笑。
易蒼用手掌覆上我側腹紗布層層包裹的那一塊突起,道:“還疼不疼。”
他的掌心真溫暖,那麼厚的阻隔下,還是能清晰感覺到。
我的指尖動了一動,立即回神,克製住想要伸手覆上他手背的衝動。
易蒼皺了皺眉,小心地收回手。
他定是以為他弄痛我了。
我便輕輕貼吻了下他的眼睛,道:“不疼的。”
“我會叫汪吉十倍償還的。”他冷哼道。
我笑了:“好。”
易蒼用雙手環著我的脖頸,習慣性地將頭埋進我的頸窩。
此時一道推門聲,自麵前較高處響起。
我與易蒼一道抬頭看去。
是汪吉。
他披著件外衣,大略是正要進二樓的睡房就寢,也回頭看見了庭院裏的我倆。
他看著我和易蒼十分親密的姿勢,露了個含義不明的微笑,遠遠向著易蒼一鞠躬。
易蒼站直身形回了禮。
汪吉的身影消失在了門扉後頭。
易蒼回頭與我相視而笑。
我忽道:“蒼。”
“什麼?”
“什麼時候,你也陪著我,在那榕樹下傻傻站一晚上吧。”
許多年後回想起來,我那句話的語調裏,是深藏著些誠摯期待與自嘲的。
隻是當時,連我自己都隻當做一句戲言。
“原來你看見了。”他歎道。
我隻定定看著他,微皺著些眉。
他便笑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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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吉如易蒼和我所料,帶著我們去了崖穀關。
在那裏,殺易定,誅汪吉,一切順利。
當汪吉突然血紅了眼衝易蒼吼道:“你贏了!拿去救你的心肝吧!哈哈哈!!”時,坐在易蒼旁邊的我差點輕笑出聲。
“你錯了。”我歎息,道:“你誤會了。他要禍心草,不是為救我。”
汪吉不明白。
他也沒機會明白了。
他的人被此時衝進來的太子殘黨差不多殺個幹淨,他自己也被最後了結了太子殘黨的洛清城取了性命。
淩寧清想要說服易蒼不要冒險將自己埋進小樓即將變成的廢墟裏,卻是無果。
而易蒼站起來,半跪在我輪椅前,輕輕托起我的手緊緊握住,道:“你能明白的。”
我當然明白的。
這一次冒險,將成為他進行下一步計劃最為有利的墊腳石。
我一如既往地回答:“我明白。”
易蒼就笑了。
一如既往叫我心醉。
他卻不明白。
當汪吉指著他喊道:“我要殺了你!或者你堂堂正正打敗我!”,而他歪頭一笑置之:“何必。你想死的話,隨時隨地,請自便。”時,臉上那混著一分嘲諷五分睿智四分自信的絕然風采,是如何的光芒四射豔驚四座。
鬼斧神工的麵龐,微微揚起的光潔的額,高挺筆直的鼻梁,半眯著的漂亮的眸子,線條優美的唇。
鐵畫銀鉤,鋒發韻流,刹那自天外鋪陳彌漫一曲極致華麗的戛玉敲金。
我突然就想起來多少年前的小時候,他說過的一句話。
溫柔著殺人,叫魔。
用溫柔殺人,叫神。
我很想問問易蒼。
溫柔著用溫柔殺人的,叫做什麼。
就如你現在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