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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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句沒頭沒尾,又好像是對暮聽沙方才心境的總結,暮聽沙聽在耳裏卻是棒喝一聲,堪堪將方才走失的心思全拉了回來,抬手扯開了洛清城一直扒在他臉上不放的雙手。
“……剛才,你們在說易蒼?”暮聽沙微微吐吸,開口道。
“……是啊。”
“那就說說易蒼。”
“啊?”
“晉國國主易蒼,是個怎麼樣的人。”
這下洛清城卻沉默了。
暮聽沙的焦躁卻平靜了下來,有些自責地回頭再一看,恰好對上洛清城低頭思量後抬頭的目光。
那目光沉沉的,最裏頭深邃如有久遠的波濤暗湧,表麵卻流了一層又一層水,再蓋上一幕又一幕的紗,最後半分似苦澀又似滄桑的笑意,叫人好像一眼洞穿一切,又好似什麼也看不見。
暮聽沙驀地竟覺得心頭一疼,腳步也停了下來。
洛清城卻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目光與暮聽沙的一碰又無可無不可地瞟向樓道下的眾食客,隨著暮聽沙站定,才開口道:“易蒼……他不需要感情,他的心隻忠於他的夢想。明明被權勢充滿的心靈,又空虛至極。實力,自信,心機沉重,翻手雲雨,卻有些別扭有些純真……”
暮聽沙聽著,沒有說話。
洛清城慢慢總結著,最後轉向暮聽沙,極之確定地最後一句:“但是,很溫柔。”
“溫柔?”暮聽沙一怔,隨即斜飛了眼角調笑般道,“和易白一樣?”
他說出這句話本是一半隨口一半試探,洛清城卻在聽見最後一句時微抿了嘴角又隨即放鬆,看著樓下的目光往下垂了一分,臉色在那一瞬間也是說不明白的複雜,如苦笑,亦如微歎。暮聽沙看著這樣的洛清城,心下泛起一些半悶半痛半怒的澀然,似乎想要開口,卻又閉了嘴,什麼都沒說出來。
“對。”同樣沉默了一會的洛清城卻是輕笑兩聲,“晉國國主易蒼,最響亮的名號不是出於他的手段,而是他的慈悲。”
暮聽沙道:“……你指他做的那些用皇室私家家錢物賑濟災民的事情?”
“還有其他很多。”洛清城道,“大公無私,胸懷天下。若非與其他厲害相關聯,他可以完全不介意自己的損失,將天平倒向所有弱者。對待朋友的赤忱之心,使得那些跟隨他出生入死的戰友全成了他真正的朋友,再無二心。”
“真不現實。”暮聽沙冷笑一聲,“他以為他是神麼,真是可怕的偽裝。”
“不,不是的。”聽見這樣可以罪至殺頭的言論,洛清城也沒一絲驚訝的意思,反而是嘴角的苦笑意味更重,“他是真心的。”
暮聽沙沒說話。
洛清城自顧說了下去,如同歎息:“做那些,都是他的真心。而這,才是易蒼最可怕的地方。”
暮聽沙一直看著洛清城的眼睛。
而洛清城一直垂著眸,從二樓樓梯口看向坐在一樓吃飯喝酒的人們。那個角度,正好可以看見人們斑斕的服色與桌上斑斕的菜色混雜一堆,交談勸酒聲摻雜著小二不時的高聲叫嚷,鼻尖彌漫著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暮聽沙看著洛清城緩緩講述易蒼時眸中如同暗火一般隱忍又熾烈的光暗掩映,不覺也深邃了眸色,泛上來一層類似嘲笑的冰冷。
洛清城此時才回頭看向暮聽沙,見到暮聽沙嘴角邊勾起的那個有些讓人不明所以的弧度,不由得一眨眼,眸色中的異樣即刻褪去,換上來平常時透徹如同看穿人世的清亮,忙說了句:“國主易蒼的事跡整個晉國上下無人不知,你定也是知道,何必問我。”
暮聽沙沒有回答,反而再問了一句:“那沈南尋呢,又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洛清城此刻呆了呆,竟是有些苦笑道,“誰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暮聽沙道:“怎麼說?”
“就好比說……”洛清城組織了一下語句,道,“如果他希望你認為他是開朗的,那他就是個開朗的人。如果他希望你認為他是陰沉的,那他就是個陰沉的人。如果他希望你認為他是睿智的,那他就是個睿智的人。如果他希望你認為他是愚蠢的,那他就是個愚蠢的人。”
暮聽沙略微訝異:“……可以說,什麼性格都是他的性格,又或者說,沒有性格,就是他的性格?”
洛清城“嗯”了一下,輕笑一聲道:“每個人都有他的性格的。隻不過,沈南尋真正的性格,怕是隻會在易蒼麵前展現吧……”
說到此,兩人都沉默了一下。
旁邊有客人要下樓,堵在樓道口的兩人往旁邊讓了讓,就變在二樓樓梯上憑欄並排而站。
這樣一站,兩人也索性不下樓,就站在那裏繼續對話。
“易蒼和沈南尋,是個什麼關係?”暮聽沙直白地問。
洛清城道:“眾所周知,青梅竹馬。易蒼,沈南尋,許異、還有英年早逝的淩寧清四人是從小玩到大的摯友。”
“九年前那場‘九月宮變’,國主尚未繼承皇位,廖皇後認定太子無辜身死,又不滿太子一族盡遭流放,便於先皇病重朝政虛浮之機悍然發動政變,要對國主先下手為強,幸速被國主強勢鎮壓。兩日後先皇薨,國主受詔即位。國主多年好友也是左右手之一的淩寧清卻在那一場突變裏護主身死,國主將之厚葬,在其墓前整整呆坐了一天無言不語。而沈南尋也被傳與‘九月宮變’有關聯,被國主拘禁在了某個神秘的地方,再也沒在世人麵前出現……”暮聽沙緩緩說著,“你說易蒼會不會念在多年摯友的份上,名為拘禁,實為流放,讓沈南尋走得遠遠得逍遙去了?”
“……你是說,伍老和劉老口中所說的那個慣穿紫衣的人物?也就是那日芮帆真正等待的大敵?”洛清城嘴角的笑容清清淡淡的,又帶了一絲親切一般的調笑。
——恰好於“九月宮變”後出現在晉國暗勢力中孤身獨闖,卻在數年內即統領各派步上巔峰的那個青年人,也是一身紫衣。
暮聽沙沒說話,定定地看著洛清城。
“若是他,能在幾年內達到那個高度,倒是不會叫人驚訝的。”洛清城繼續說著,麵色卻也有些沉斂下來,似乎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可能性。
“那住在青溪澗好幾年,有在五年前被燒死的紫衣主人,又是誰?不是更像被易蒼拘謹的沈南尋麼?”暮聽沙道,“主人留下那兩塊意在引領我們的紫色衣料,又怎麼解釋?”
洛清城與暮聽沙對視好一會兒,同時失笑。
他們同時想起來,就是不知道怎麼解釋,他們現在才會站在這裏,並繼續追查下去。
一前一後轉身下樓點菜的時候,暮聽沙輕道:“如果那個統率了暗勢力的人物真的是沈南尋,那沈南尋對易蒼該是積怨已深,再難化解了。”
走在前麵的洛清城聞言,忽頓了頓腳步,差點和後麵站得極近的暮聽沙撞上。隻是在暮聽沙反應過來要收住腳步的時候洛清城已經再次往前行,隻在發絲脖頸間溢出幾分與常人有些不同,說不上香,但卻十分清冽舒服卻又接近於虛無的體味,盈盈繞在暮聽沙鼻間。
“不會的。”洛清城沒回頭,自語般道,“隻有沈南尋,不會的。”
暮聽沙忽然就笑了:“既然他們的友情如此深厚,你又怎知不是由愛生恨?”
暮聽沙說到此,自覺有些措辭不當,瞥眼卻看見洛清城露在自己視線裏的半個側臉有些微微發白,轉眼又回複了原本的紅潤。
雙雙沉默著下了樓,站在一樓地板上,洛清城才說了句:“知道麼,就因為沈南尋愛穿紫衣,所以晉國皇宮上至太後下至洗衣婦,再無一人敢穿紫衣。”
暮聽沙聽著,半晌,點頭。
洛清城此時向前邁步,暮聽沙再看不見他的臉,卻聽見他的聲音再次輕響,卻帶上了一絲苦笑的嘲意:“你又知道麼,隻要看見他們兩人站在一起,就讓人不自覺地認定,再也沒有人,可以擠得進去。”
暮聽沙沒有說話。
他看著洛清城的背影。
那背影依舊小小的,猶帶青澀的稚嫩。
卻寧定,堅毅,寂寞如鐵。
幾乎是下意識地,暮聽沙向著洛清城伸出手去,溫熱的手掌輕輕放在了洛清城的頭上。
洛清城愣住了,身後的暮聽沙似乎也愣住了。
各自覺得尷尬,卻誰也沒有說話,沒有動。
兩人就在人流穿梭不已的地方不顧旁人眼光地維持著這個動作,直到彼此都忽然輕笑出聲。
於是周遭一切,都似在這一刻攏上了層說不清道不明的色彩。
隻有二樓天台上一身白衣的人,目送兩人下樓的背影,回頭看向壯闊如潑的落日。
輕輕微笑。
依舊溫柔得,不似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