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旅館的主人是一對六十來歲的張姓老夫妻，他們很親切和藹，也很可愛，稱呼我為“是小姐”，每天在海邊遊遊蕩蕩的回來，總能喝到地道的煲湯，吃到美味的海鮮。妞妞是他們五歲的孫女，就在附近讀幼兒園，看到我就喊“是姐姐，抱抱妞妞！”然後從小包包裏掏出一刻奶糖，塞進我嘴裏，得意的說，“這是老師獎給乖孩子的，我是乖孩子！”張爺爺做了個很漂亮精致的風箏，是妞妞周末要用的，到時候她的爸爸媽媽會來陪她一起玩。鑒於妞妞對我的特別喜歡，於是額外的做了個燕子風箏送給我，燕子翅膀上麵寫著“是的”，我服了這一老一少，真是可愛的讓人……沒話說！
    周末，妞妞的爸爸媽媽開著車從城裏過來，他們都是很有涵養的人。聽妞妞說，他們都是老師。看到我，客氣的打招呼，不疏遠也不親近，距離保持的非常好。我喜歡這家人，和他們在一起輕鬆自在，沒有誰去刺探你，也不懷疑你會有什麼目的。
    夫妻倆要走了，在和張爺爺張奶奶告別之後，在抱著妞妞哄過了之後，與我打招呼，我說再見。張太太有些遲疑，她下了車，走到我跟前，我疑惑的看著她。她說，安小姐，請不要怪我多管閑事，你最好看一下這幾天的報紙，似乎有人在找你。我的心“咯噔”一下，向她道了謝。會是誰在找我呢？
    回到房間，將今天的日報翻到最後一版，果然是小顏，隻有她知道，我從來隻看報紙的最末版，因為沒有耐心從頭看到尾。上麵是我的一張照片，還是高中畢業時的登記照，下邊一行字：阿十，家中有急事。速歸，速歸。小顏。
    我的心沉重起來，會發生什麼事情讓小顏這樣著急？自己放肆任性了這麼多年是因為知道有小顏一直在那裏守著，讓我無論走到哪裏都有個可以回的家。現在，我把家丟得太久了，連小顏都扛不住了嗎？安十，你真是一個可以槍斃掉的人。
    於是定了返程的機票。周一的晚上，我到了顏家麵館。
    站在店門口向裏望去，店裏擠滿了吃麵的熟客，打工小妹在熱情的招呼他們，一切如常。推開門，我徑直向裏走，被小妹攔住了，她不認識我：“姐姐，不好意思，廚房是不能隨便進的，您這邊坐吧，好嗎？”我停下，問她：“顏老板呢？”
    “顏姐在家呢，這兩天都沒來。”
    在家？兩天沒來？我不再猶豫，轉身出門，攔下一輛的士：“臨湖小區。”
    我一直在想，卻想不出任何可能，不管是小顏還是顏媽媽，都要平安健康才好。還有齊安，他現在是在哪裏？顏家？安十，冷靜，冷靜，這是生活，不是在拍電影，沒那麼多誇張的巧合。
    可是，當我走進顏家大門，看到坐在沙發上的那個女人的時候，不得不感慨，生活有時就是一場電影，甚至上演的比電影還更誇張。十年前，她用一張照片換了一棟樓，七年前，又用那棟樓換了自由。聽說她出了國，結了婚，嫁給了一個老外，當了三個外國小孩兒的後媽。顏媽媽叫她阿姐，小顏喊她雲姨，我卻沒辦法再說出那個“媽”字，我們已經彼此陌生了十年了。
    她坐在那裏，喝著茶，不說話。我實在不知該做何種反應。對於我而言，她是陌生的，對於她，我是什麼，或許是累贅，或許是武器，誰知道呢？看到她，我唯一的記憶就是初中畢業的那個夏天，一向不曾與我親近的她說帶我到海南度假，我興奮了好幾個夜晚，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在機場，當我看到安繼親密的摟著一個年輕的女人時，突然明白了這次出遊的目的，我十五歲，已經懂得很多。飛機上，他們發現了彼此，繼而在眾目睽睽之下搶奪相機，我很合時宜的因為飛機遇到氣流時的震動而昏厥，當我在醫院裏醒來，第一個念頭是：我怎麼還活著？一個人麵對冷清清的白得滲人的病房，我更希望自己是在天堂。
    出院後律師告訴我，他們離婚了，房子留給我，每月付我生活費直到18歲。我被拋棄了。沒有哭，沒有流淚。我回到住了十五年的老房子裏，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家，見證了一對男女的愛情與貧窮。某一天，他們有錢了，換了大房子，卻不再彼此相愛，外遇，爭吵，離婚，由相互相愛而互相傷害。一個人窩在被子裏，我明白，安繼，杜雲，我的父親母親，以後就會是別人的了。那整整一個晚上，我不停的對自己說，安十，沒有人愛你，沒有人在乎你，你是多餘的。
    第二天，依舊麵容平淡的到學校報到。之後，上學，考試，像每一個高中生一樣正常。我開始存錢，為18歲之後的生活打算。漸漸的我喜歡這樣自由自由的活著，我希望永遠不要被誰記起。踏進大學校門的那一刻，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樂，我沒有用他們的錢，我完完全全的隻屬於自己了。
    在我第一次體會到幸福，並希望可以一直幸福下去的時候，她用一棟樓毀了我所有的希望。不知道協議是怎麼達成的，她把樓轉給安繼，而我必須到加拿大和安繼一起生活直到他去世。
    真是可笑，你們的事情扯上我做什麼？我卻沒辦法逃脫。
    等安繼死了，我已經23歲，拿了護照回到學校早已是物是人非，曾經的幸福竟然找不到一絲痕跡，我再次一無所有。
    十年了，她老了。算算年齡，也該有四十七八了吧。我朝她點頭，笑了一下說你好。顏媽媽趕緊站起來拿過我的背包，說：“阿十，趕著回來很累了吧，肚子餓了沒，我給你下點兒餃子去。”我說不用了，小顏不是說有要緊的事情嗎，先說說吧。
    小顏看了我一眼，沒說話。空氣一下了凝固起來，她看著我，說：“阿十，我打算把那棟樓賣出去。”
    我站起身，非常誠懇的說：“行，今天太晚了，明天就去辦手續。”轉身告辭，假裝沒聽見小顏勸我留下的喊聲，我一刻都沒辦法呆下去。從加拿大回來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終會有這麼一天，可是為什麼剛看到她的那一霎那，會有一點高興的情緒，以為她也想見見這個女兒，我真傻，又犯傻了。
    一路跌跌撞撞走回來，掏出鑰匙開門，一個黑影站在樓梯角落，我大聲問著：“誰？誰在那裏？”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十，是我。”是他，齊安！再也無法忍受的悲傷情緒洶湧而來，我緊緊抱住他寬闊的肩膀，大聲的哭起來，“齊安，齊安……”
    他撫著我的背，輕輕的擦去我的眼淚，低聲說著“阿十，阿十”。抬起頭看著他明亮的眼睛，是滿滿的充滿哀傷的愛意，我說齊安我想好好的睡一覺。然後閉上眼睛，趴在他懷裏，什麼都不要去想。他說好。打開門，抱著我走進臥室，給我蓋上被子，轉身出去，一會端了一杯牛奶進來，等我喝完閉上眼睛快要睡著的時候，他在我耳邊輕聲說，十，我一直在這兒呢，睡吧。我心裏默默的說好。那一刻，很安心。我假裝忘記他是顏小顏的男朋友，假裝我們還是在大學裏，他守在我身邊，不曾離開。
    當我自然醒來的時候，他坐在床邊笑吟吟的看著我，被子下我的左手被他緊緊握著，我疑惑的看著他：“幾點了？我隻睡了幾個小時嗎？感覺好像一個世紀那麼久。”他說：“小懶豬，已經是第二天夜裏了，你多久沒睡覺了，二十多個小時啊，真厲害。”
    是嗎？我坐起來，“怎麼不叫醒我呢，今天有事呢。”
    他俯身過來，我的心一下子很慌，趕緊跳下床，大喊著“好餓啊，有吃的沒？”
    走出臥室，看到客廳的餐桌上放著幾盤都是我最喜歡吃的小菜，轉身看著他，“齊安。”
    他說：“你先吃，別餓壞了。給我找套衣服吧，想洗個澡，都快臭死了。”
    我拿出一套運動服，“是我爸的，別嫌髒。”
    他接過衣服，抱住我想要吻我，我將頭輕輕一偏，吻落在臉頰上，他了然一笑，摸摸我的頭發，轉身進了衛生間。
    我站在客廳中央發了一會兒呆，告訴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千萬不能做對不起小顏的事情。吃完飯，將碗筷收拾進廚房，齊安出來了，他穿上安繼的衣服，出乎尋常的合身，就像二十年前的安繼，年輕，英俊，氣宇軒昂。
    他一步一步靠近，帶著誘惑的味道，他說，阿十，我依然愛你，隻愛你。夜的氣息很濃，廚房的燈光很暗，他的表情很真誠，我的心跳的厲害。我想起了我們的第一次接吻，在校園裏，湖邊的大樹下，我摟著他的脖子，他撫摸著我的臉，我們唇齒相依。
    於是，我們接吻了，在分別了數年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