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冰蝴蝶
    看著華彥卿越皺越遠，蝕劇烈地掙紮起來。青黛想摟住它，焦急地安慰它說：“沒事了，沒事了，孩子，娘在這裏……”
    蝕卻是無知的孩子。青黛將它束縛住了，它惱恨起來，全然不顧這個女人隻是全心全意地想保護它，一低頭，狠狠地咬在青黛的手掌上。
    青黛瞬間顫抖了一下，可一轉眼又溫柔地笑開了。她湊到蝕的麵前，柔聲說：“別怕，娘會陪著你的。”
    蝕狠狠地瞪大眼睛，血紅的左眼冷冷地對著青黛的眼睛。
    雷隱皺眉歎道：“傻女人，它根本不是你的孩子，你這麼執著亦是於事無補。”他知道自己怎麼勸也是無用，可眼睜睜看著終是不忍。
    青黛安然地撫摸著蝕的臉龐。忽然間心口一涼，不知什麼時候，一隻冰雪塑就的手掌狠狠探進了她的胸膛——那麼的寒冷，幾乎要凍住青黛疲憊的靈魂。
    所有人都愣住了。隻有青黛在笑，柔軟的、寵溺的、安詳地笑著。她依舊緩緩撫摸著蝕的臉龐，從眼角撫摸而下，她要好好地記住孩子的輪廓。
    這個孩子，是從她身上落下的肉，會怯怯地看著她的眼睛，會拽著她的衣袖軟軟地喊她媽媽。
    現實與假象交錯在一起，她認不清這個虛偽的世界。
    她好像再看著這個可憐孤獨的孩子，可身體漸漸沒了力氣。好冷好冷。
    她的手無力地滑落下來，可眼睛一直看著蝕的眼睛。那麼溫柔地笑著，眼流卻不知不覺落了下來。
    她要看不見她的孩子了。
    青黛用盡最後的力氣，把蝕抱進懷裏，柔軟的、溫和的、不帶一絲強迫的力量。雙手軟軟地掛在蝕的肩頭，臉頰貼著蝕的胸口，就這麼緩緩地閉上眼睛。
    她不會死去，她隻是個冤魂，她隻會沉睡千年。在千年之後，她會在這個寂寞的冰雪大陸上站起來，迷茫地尋找著她的孩子。
    千年輪回，這是她逃不掉的命運。
    蝕的容顏在瞬間戰栗了一下，它傻傻地呆在一個溫柔的懷抱裏，胸膛上貼著一張逐漸冰冷的臉龐。它是沒人要的孩子，沒人喜歡的孩子。那麼多人要害它、打它、罵它，隻有懷裏的這個人會溫柔地擁抱它，會在沉睡之前的最後瞬間撫摸它的臉龐。
    它的手還遺留在那溫暖的胸膛裏，手心裏有一顆不會跳動的心髒。哪怕隻是一個幽魂，她依舊有血有肉、會痛會難過，也會愛自己的孩子，會把可憐的蝕摟進自己的懷裏。
    可她被它丟開了。
    蝕愣愣地呆在風雪裏，忽然眼角緩緩落下雪片一樣的淚水。它連眼淚也是六角冰晶的雪花，至寒至純的東西，隻會在最最傷心的時刻從血脈裏紛湧而出。
    它迷茫地抬起手想拭去雪淚，可怎麼也止不住，眼淚就這麼不聽話地落下來，它不知道是因為什麼。胸腔裏突然傳來一陣動悸，那樣劇烈地跳動著，一點一點冰雪製成的軀體。它慌張地把手從青黛的胸膛裏抽出來按住那塊地方，鮮紅的血瞬間噴射出來，衣襟被染得紅透。
    那裏麵有個動心在跳動，劇烈地、痛苦的、掙紮的。好像微微地疼痛起來，浸潤入骨髓裏。明明隻是冰雪築就，卻原來也會難過。
    蝕卻不知道為什麼會難過。它忽然間站起來，任由青黛的軀體軟軟地倒落在雪地上。它撫過眼角，指尖的血液將雪花的淚滴染成鮮紅的顏色。那滴淚墜落在眼角之下，鮮紅剔透的冰晶之淚烙印在冰雪築就的肌膚上，成了它永不能消退的印跡。
    蝕奔跑起來。它是雪的孩子，輕飄的身體在雪地上沒有遺留一絲痕跡。轉眼間就跑得遠了，雪白的身影融入黑白二色的天地之中，隻有那指尖上鮮紅的血跡越來越刺眼，哪怕遠得幾乎看不見，依舊能在眼底烙下一個鮮紅的刺印。
    雷隱站在高高的冰雪山巔，忽然朗聲說：“我要走了。妖族最後的皇子，你自己多多保重。”話音一落，他的身影便在冰山上消失了。雪澤淡淡一笑，身上的白色袍子隨風獵獵飛舞。
    離小葉突然離開雪澤的懷抱，站開了一點，低著頭不敢看自己的哥哥。雪澤傷感一笑說：“還在生哥哥的氣嗎？確實，哥哥以前待你很不好。”
    離小葉卻跑開更遠了，隻是搖著腦袋說：“沒生氣……”隻是這麼多年沒見，忽然之間，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了。離小葉一眼瞥見倒在地上的青黛，忽然就像看見救命稻草一般，忙不迭地跑過去扶起她，低著腦袋說：“我先把老妖婆拖回屋子裏去……就這麼讓她在這裏躺著，也挺可憐的……”說話間，已經拖著青黛的身體往遠處的屋子蹣跚而去。雪澤想幫她，剛邁了一步，卻看見小妖精竟渾身哆嗦了一下，他茫然地停頓在風雪裏，碧綠色的眼睛微微地抖動著。
    終究沒有原諒自己呢。
    雪澤在淒冷的天地裏寂寞地悵然起來。無數美麗透徹的冰蝴蝶在他眼前緩緩飛過，水晶似的翅膀帶著微涼清新的風，成群地湧進地下的洞穴裏。
    洞穴裏隻剩下劉晦一個人。他在呆呆地坐著，不知想到了什麼，悠悠地出神。美麗的冰蝴蝶忽然出現在他的麵前，將他猛然地驚醒了。他失神地看著這些美麗的生物，純粹的不帶一點煙火氣息的冰蝴蝶翩遷徘徊，停落在他身上融化成剔透的雪水。
    那是阿莫兒啊……
    他的阿莫兒便成了美麗的冰蝴蝶，他可憐的阿莫兒永遠地離開了他。他觸不到阿莫兒的身影，哪怕隻是輕輕的碰觸，依舊能傷得她體無完膚，隻能讓她化成一灘沒有生命的水。
    那水卻是眼淚的溫度。
    他想起了他可憐而美麗的阿莫兒。阿莫兒站在風雪裏，流著淚。風雪凍得她渾身發抖。可憐的阿莫兒不會說話，隻會溫柔地看著他。那麼美麗溫婉的阿莫兒卻也會在懷裏緊握著另一個的東西，倔強地看著他，眼神溫柔而迷茫。
    他看不清那雙眼睛裏的秘密。他隻是暴怒起來，把阿莫兒趕出了溫暖的山穀。外麵是迷離的風雪，一尺多厚的積雪鋪在冰冷的地麵上。阿莫兒蹣跚地邁過這片寒冷的土地，她還大著肚子。她凍得瑟瑟發抖，搖著青紫色的唇，那雙美麗的眼睛在不停地流淚，淚水在風雪裏結成剔透的水晶。
    他隻會在夢裏呼喚阿莫兒的名字，隻會在瘋狂的時候追出去，在無盡的世界裏尋找阿莫兒的身影。他不知道自己尋找了多久的時間，他隻知道最後看見了阿莫兒，她在他眼前幻化成脆弱無法觸及的冰蝴蝶，飛散在冰冷寂寞的離魂界裏。
    他終於永遠地失去她了。
    他在風雪裏大哭出聲，宛如一個孩子。
    他該去恨誰？恨自己嗎？還是恨阿莫兒？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那個人曾站在阿莫兒的身邊，懷裏抱著一個孩子。那個人曾在他耳邊輕聲說：“你覺得這個孩子到底是誰的呢？”
    離隨夜！
    劉晦突然狂怒，他站起來，毛發須張。
    離隨夜，我要你知道失去最重要的人的滋味。
    他從洞穴裏跳出來，脊背上的繩索被他狠狠繃斷，瞬間，仿佛骨骼斷裂的聲音。他在風雪裏看著離小葉的身影。忽然間狂笑出聲。
    離魂界猛然間更加陰瑟。
    離小葉傻傻地在前頭拖著青黛的軀體，全然不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麼。隻知道忽然間周身的寒風猛地凜冽起來，似乎要將她狠狠撕裂。她剛想抱著腦袋蹲下來，就感到自己被攬進一個溫暖的懷裏。她茫然地抬起頭，她看見哥哥緊緊地抱著她，嘴角有一行淒楚的血痕。整個天地扭曲暴烈，似乎要瞬間崩潰。
    耳邊都是一片亂糟糟的聲音，她看不清也聽不見。她隻知道自己哭了。她抹了抹眼淚，看見雪澤在對她說話。她看清了那個口形。
    “我會保護你！”
    她隻是個會拖後腿的沒用的小妖精。她隻是一個老害哥哥受傷、老讓他傷心的妹妹。她什麼都做不了。
    她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個雪人，胖乎乎的雪娃娃蹲在雪地裏，鼻子卻粘歪了，笑起來好傻好傻，卻是藏在她記憶裏的最美的回憶。
    哥哥……
    她伸出手撫去他嘴角的血痕，那血已經結成碎冰，細細地紮著她的手指。心裏那麼痛、那麼痛，幾乎無法呼吸。
    她忽然看見劉晦的臉，那張被胡須頭發擋了大半的臉狂亂張揚。她看見了他泛著金色妖光的眼睛裏殘忍的神色。
    那麼短的一瞬間，她以為自己要死了。她窩進雪澤的懷裏，軟軟地抱住他的手。
    要死，也得陪著哥哥，我怎能讓他如此寂寞？
    風雪卻忽然小下去了。兩個人傻傻地擁抱在一起，四周漸漸安靜，時間仿佛也為此停住了腳步。許久，小妖精才探頭往外望去。眼簾裏的離魂界悄然無聲，依舊那麼寒冷寂寞，剔透的冰山矗立在身側，卻有好幾座折斷了腰肢，倒落在雪地裏。
    可是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隻要哥哥還活著、還在自己的身邊就好。
    離小葉抽泣著呼喚：“哥哥……”
    她聽見一個溫柔的回答，活生生的，並非在夢裏。
    ——“我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