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孩子
    蝕掙紮在天空裏，漫天的白雪覆蓋在它原本透明無痕的身體上，漸漸幻化出一個高大的身影，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遮蔽了半邊天空。
    它在空中掙紮來去，緊緊捂著自己的眼睛。一行血淚宛然而下，瞬間結成了冰柱，就這麼掛在蝕模糊不清的臉龐上，手指間滿滿細碎的血色冰渣滓。
    青黛忽然緩緩鬆開咬住雪澤的牙齒，呆呆地看著掙紮在天空裏的自己的孩子，眼角一行冰凍的血淚。離小葉慌忙地推開她，緊緊握住雪澤的手。她看著哥哥血肉模糊的臂膀，似乎連握住的力量也沒有了，不自禁地顫動著。忽然的，悄悄抽泣起來。
    “別哭，小小……你看，哥哥一點事都沒有……”雪澤輕輕地將小妖精攔在懷裏，柔聲地歎了口氣。他知道自己的妹妹終於回來了，就在他的身邊為他傷心哭泣。
    他忽然間覺得，這個寂寞的世界原來也可以如此溫暖柔和。
    青黛卻全然沒有理會這些，她跌坐在雪地上，血淚不斷地湧出來，在結成冰棱的淚痕上一點一點地堆積。她忽然匍匐著爬過去，緩緩地接近那扭動著身子的蝕。雷隱手中的璨麟珠光華萬張，照著它殘缺不全的身體。
    青黛半爬在雪地上，冰冷的手緩緩撫摸著她腦海裏的自己的孩子。冰雪塑就的蝕如此寒瑟冰冷，她卻溫柔安詳，潔白細長的手指一點點撫過那龐大的身體，漸漸地微笑起來。蝕不停擺動的身體一次又一次地抽打著她，她卻笑著，似母親看著調皮任性的孩子。
    雷隱看著這可憐的女人，眉頭一點一點地深深蹙緊。他將璨麟珠緩緩地收進懷裏，在心裏無聲地歎了口氣。
    隻是一個寂寞慣了的女人，在千年的等待之後，終於遇到了自己虛幻的孩子。
    那是她的夢啊，會讓她永遠醒不過來的夢。
    沒有了璨麟珠的侵蝕，蝕漸漸地安靜了些，眼中的鮮血已凝成冰塊，那隻眼已經永遠地壞了。它忽然緩緩低頭看著匍匐在地上的女人，仿佛在奇怪她的所作所為。它愣住了，放下手，血紅的眼珠子對著青黛柔和的麵容。
    “啊……嘎嘎……”蝕的喉嚨裏發出殘缺不全的音調。青黛卻一臉驚喜，掙紮著站起來，身子在風雪裏搖擺不定。
    她站住了，大風鼓起她的衣衫，綿長的發獵獵飛舞，她緩緩而笑，向著蝕張開雙手。
    過來啊，我的孩子，母親在這兒。
    這是她心裏的呼喚，她害怕喚出口會下著這個虛弱無助的孩子。她隻能溫柔地看著它，就仿佛許多的母親一樣，看著學步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向著自己奔來。
    蝕傻傻地晃了晃腦袋，終於一點點蹲下身來。它的身子在一點一點縮小，待蹲下來的時候，已宛如少年的身高，一張臉容依舊棱角不明，圓圓的一張娃娃臉，右眼很漂亮，如同琥珀的顏色，而左眼是血紅一片，望不到那泛著黑色幽光的底。
    青黛驚喜地看著這一切，張開手，柔聲喚著：“過來，孩子。”
    蝕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冰雪築就的身驅柔軟細膩，仿佛輕輕一碰就能碎裂。它走近了，眼見著要跑進青黛懷裏，卻忽然地停住，迷惑地望著對它溫柔而笑的女子，漂亮的右眼閃爍莫名的光輝。
    青黛焦急地等待著，卻又不敢催促，就這麼矗立在風雪裏，任憑冰冷的寒氣滲透入肌膚骨髓。
    雷隱緩緩降落在遠處的冰山之巔，他想起遙遠的冰海，要是他的孩子突然從冰凍的冰海之底蹣跚地朝自己走來，哪怕再不是原來的模樣，哪怕已不記得自己，哪怕是十惡不赦的怪物……即使那樣，他也握不住手中的利刃、砍不下那個頭顱。
    誰能不愛自己的孩子？
    小妖精已悄悄地把雪澤的傷口包上了，衣袍的袖口少了一大塊，風雪裏殘缺不全地飛舞著，宛如折翼的蝴蝶。她握著雪澤的手，低著頭不敢看他，眼角還掛著凍住的一滴眼淚。忽然，有一個纖長雪白的指尖將那淚滴拭去了。
    “沒事了，小小……”那樣輕柔的呼喚，是很久都沒有觸及的回憶。記憶深處的一角被輕輕地敲開了，離小葉想起了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她原本隻是叫做雪小葉的孩子，卻在紛亂的世界醒來，周圍全是猩紅的雪水。哥哥抱著她站在雪上之巔，腳下那麼多的屍體，全是她認識的朋友。
    他們不見了，離開了，連最後的呼喚都沒有留下。她甚至沒有看見自己的母後父皇，唯一的哥哥帶著她來到這極北之地的離魂界。這裏沒有白天，隻有無盡的黑夜。這裏永遠不會有花開花落，卻有寂寞的冰蝴蝶，會在觸及你的瞬間溶化成水。這裏沒有帶著她奔跑在雪地裏為她堆砌雪人逗笑的哥哥，隻有責罵她為什麼不能堅強一些的妖皇之子。
    她隻能躲在自己的屋子裏偷偷哭泣。在這個寂寞的土地上，她見不到一個活生生的朋友。這裏隻有藏在鬥篷裏的骷髏，會伸出白骨的手掌緩緩撫摸她的頭發，他們的心口裏隻有一顆不會跳動的寒冰做的心。
    後來，她睡著了。睡夢裏忽然感覺到有個力量把她推出了這個寂寞寒冷的世界。時間忽然變得那樣長，她穿越層層的山巒，雲彩撫摸她的臉龐，她卻沉沉而睡。睜開眼的時候，她看見了一個水的世界。
    她在雲湛宮的大殿前醒過來，腳邊是清澈透明的湖水，五彩的小魚親吻著她的腳麵，她一抬頭，看見了站在台階上黑色衣衫的離隨夜。
    那是好久好久之前的記憶。她離開了曾經最愛她的哥哥，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遇到了一個同樣會責罵她的卻不是哥哥的男子。
    可是哥哥再不好，再怎麼責罵她，依舊會溫柔地抱著她在寒冷的離魂界站起來。她離開哥哥那麼久，他該多寂寞。
    今天她回來了，卻看見哥哥在流血。她應該恨那個傷害哥哥的女人的，可是轉眼望去，青黛搖搖擺擺地站在風雪裏，綿長的黑發在空中鋪散如寂寞無助的雲。
    她在寒冷的雪地裏張開手等候著幻想中的孩子。她比誰都寂寞。
    她的孩子不認識她，她的孩子不愛她。
    離小葉呆呆地看著這個可憐的女人，想她在這裏等待的歲月，想她孤獨地唱著歌的模樣，她忽然不知道該怎麼恨她。小妖精隻能依偎入雪澤的懷裏，雙手緊緊抱住好久沒見的哥哥。
    蝕終於蹣跚地走過來了，站在青黛的麵前，任由這個它不認識的女人將它緊緊地摟在懷裏。它隻是瞬間迷茫了一下，血紅的左眼泛著幽幽的光，漂亮的琥珀色右眼望過來，冷冷地看著正從洞穴裏出來的華彥卿。華彥卿下意識地將顏紫庭護在自己的身後，手中的長劍一陣嗡然鳴響。
    蝕猛然地掙紮起來，狠狠推開青黛，柔和的娃娃臉上一片木然的神情。他在向華彥卿走去。
    華彥卿微微蹙眉，讓顏紫庭離自己稍稍遠些，指尖在手中長劍上扣緊。
    青黛卻哭叫起來，無助地在風雪裏伸著手：“不要傷害我的孩子……他什麼都不知道，你們要恨就恨我。是我對不起大家，是我的錯……”她恍然以為回到了原來的世界，四周都是猙獰地看著她的人。她被釘在高高的木樁子上，腳下是熊熊燃燒的烈火。那麼多人的聲音震動她的耳膜，他們要她交出那個魔鬼的孩子。
    不是的，那隻是個孩子，他不是魔鬼的孩子。那是從她身上落下來的一塊肉。她怎麼能忍心把他交給你們。
    她在火堆上閉上眼睛，不去看這些猙獰的臉龐。可是她聽見了哭泣聲，她睜開眼，看見自己的孩子被狠狠地扔進火堆裏。小小的孩子哭泣地掙紮，轉眼的時間就哭不出來，空氣裏是皮肉焦枯的味道，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成了焦黑的一團。可曾經這個孩子還拽著她的衣袖軟軟地叫她媽媽，牙牙學語，跑起來的時候跌跌撞撞，卻倔強地要撲進她的懷裏。
    可是，隻是這麼短的時間，她的孩子就在她眼前死去了。
    這是怎樣殘忍的世界！
    她在火光裏大聲哭泣，到最後卻是流著血淚狂聲而笑。她要詛咒這個可怕的世界。她幻化成最怨毒的鬼，一口一口把仇人的血肉吞進自己的肚子裏。
    可是她的孩子沒有回來。她孤獨一人奔跑在無盡的世界裏，跑進這個黑暗寒冷的離魂界。她看見無數透明的跟在幽魂之後的身影，那麼無助迷茫，會怯怯地看著她的眼睛。
    仿佛又看見了自己的孩子。她停下來，在寒風瑟瑟中捂住臉渾身發抖地哭。
    這樣可憐的孩子，怎麼可以再讓人傷害他？
    青黛哭喊著跑上去，在背後將蝕緊緊抱住，然後瑟瑟發抖地哀求：“孩子，孩子，不要過去……娘在這裏，會保護你的……”
    華彥卿無奈地看著這一切，突然回劍入鞘。他轉身抓住顏紫庭的手，帶他緩緩離開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