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亮一心沉浸到藍R車間中，每日裏麵對著沒有任何吸引力的工作，卻要裝出一副全身心投入的姿態，豈不是一種違心的活？才三十歲年紀便在這循環往複中消磨著心性，也許天生就沒有主動尋找挑戰的因子。每天早晨，班亮也得到白粉房間內塗抹一遍全身，隻為下班後洗澡方便。在這樣悶熱的季節中，即便是早晨身上也是汗津津的，被那不知什麼成分的白粉粘附了全身後，頓時奇癢難耐，咬牙適應幾分鍾後才能穿好衣服，這才真正開始一天的工作。車間裏的一切在這溽熱中都蒙上一層濕滑。隻要班亮與小李協助了某部的工作，便會是渾身汗濕了的藍花花，這樣的鬼天氣中，誰還有心思計較楊月富的急脾氣怪臉。心中隻有“服從、配合、協助”的字眼，無論楊月富那上床板兒也改變不了的脾氣是否發作，班亮都強製自己保持微笑的麵龐。好在楊月富也不像以前，似乎也有意識在收斂，這樣就可以了，還要怎麼要求已四十開外的大男人去改變。
    在接到國家環保總局已到天津地區視察工作的通知後，領導們做出了全廠立即停產的決定，三車間因定單任務急，改在晚上生產。班亮心下暗暗高興：終於可以上幾天正常班了。生產工序一部接一部地陸續停產後，整個車間甚至全廠都安靜下來，班亮與方毅每天多了一項活計：拉著簡易的小車裝上兩桶堿水洗刷著車間周邊已被染成藍色的甬路。
    這天，班亮與正在車間抄錄數據的闞月斌相遇，想起什麼似的，陪他一道拐出車間，在拐角處與他攀談起來：“我一直沒得機會跟你說話。問你個事兒，你天天到製冷車間抄表，遇到過韓增君坐那一本正經地看書學習嗎？製冷或是電工方麵的專業書。”
    闞月斌搖搖頭：“很少見到，有時都遇不上他，韓主任可是個大忙人。”
    班亮笑笑：“他可是主任當中最好學上進的一個，我抄表那會兒，幾乎天天能看見他在辦公室學習，這半年裏，我尋思著你起碼得隔三差五遇上一回，學習又不是做秀，自己掌握的知識別人可拿不走。”
    闞月斌嗬嗬一笑，有些奇怪班亮怎麼會突然間問這樣的問題。班亮若有所思地說：“你忙去吧，我也得回車間了。”班亮揮揮手。
    難道真如於姐所講，君兄的曾經隻是裝樣子？班亮冷冷的感覺，他若真是這樣，那麼如此處心積慮又是為何？不稀疏了頭發才怪！與君兄相比，自己豈不太喜形於色，分明還是個小孩子脾性。
    便是帶著一份對自己的失望，在值班巡視時被馬皓拽住：“好不容易趕上你們那停產，坐這坐會兒。”
    班亮見屋裏隻有他自己便坐了下來：“你那搭檔呢？”班亮不想當著其他人的麵閑扯些同事們的八卦。
    “他在旁邊屋睡覺，我盯上半夜他盯下半夜。”馬皓總想找到與班亮、尹麗麗一起去春遊的感覺，自打班亮調到車間後，都沒機會跟他說話了，也不知他是真忙假忙，還是總受楊月富的氣，就變得拒人千裏。
    “有嘛新鮮事嗎？你們主任最近又罰你了嗎？”班亮聽韓增君說過，隻要馬皓犯了工作上的錯誤，除了寫深刻的檢討書還要罰款，豪不含糊，就因為他與孔慶金有特殊關係。當時他這樣的話讓班亮就聯想到自己。
    “哪能老犯錯。你這回也成了全廠議論的中心，別光說我。”馬皓從不會與班亮拐彎抹角。
    “事做出來了，還怕別人議論。這不又沒事了嗎？都風平浪靜了。”班亮淡淡一笑。
    “你說著輕鬆，你知道主任們都怎麼說你嗎？說咱倆一樣。”馬皓嘿嘿一樂。
    班亮眉頭一皺：“咱倆一樣？我跟你哪哪也不一樣，你就胡說八道吧。”想，你這個信譽度為零的加夥，誰跟你也一樣不了。這個馬皓，因為家裏每月隻給他五十元零花錢，根本就應付不了一個月的花銷。便四處亂借，你給十塊他不嫌少，給他五十不嫌多，反正是沒有歸還之日，等你悟出來，估計連自己累計借給他多少錢都忘了。這才二十出頭便壞了名聲，悲哀。就因為這，班亮一點點在疏遠他。今天若不是為了解開心中的一絲疑竇，根本不可能坐在他跟前。
    “我哄嚨你幹嘛，你要想聽，我就說，不想聽，拉倒，算我嘛也沒說。”馬皓假嗔狀。
    “說嘛？咱在這掙咱的工資，要在乎別人說這說那，幹脆回家算了。”班亮順著他說。
    “是呢，別人哪敢當著你的麵說，要不是咱哥倆關係不錯，我也不跟你說這些。”馬皓點燃一去煙。
    班亮看著他，他顯然是在賣關子：“說吧，話別說一半，就跟辦活不讓到高潮似的。”
    “說孔慶金是我背靠著的大樹，楊寶營是你背靠著的大樹，得這院裏，你就是嘛也不幹也能混口飯吃。”馬皓神神秘秘的，讓班亮懶得應對。
    “我還以為是嘛新聞呢，真沒勁。咱靠了又不是一天兩天了，要聽他們瞎叫喚，早辭職不幹了。”班亮聽膩了這樣的言語，“你們韓主任最近還學習嗎？他都快成工程師了吧。”
    “有時候學，我覺著沒以前學得勤了。有時成天旺成天健得這一坐就多半天，他哪還有工夫學習。你沒跟楊月富打起來之前，他們就總提起你，都說你變得讓人不認得了，還說你不適合在車間幹，還有說你倒黴遇上楊月富的。那陣子看你總是沒精打采的，我也猜不出他們誰說得對。”馬皓感覺得到這個院子裏沒幾個人拿自己當回事，班亮似乎比那幫加夥輕視自己的程度差一些，心裏也就感覺著他離自己近好多。
    不適合？！對，班亮突然意識到這三個字已好久未浮現在腦海中了，是不適合偌大的生產車間，還是不適合與楊月富的組合？如果自己也承認，那麼下一步又該如何走？離開嗎？換個崗位？自己能左右的隻有前者，哪還有勇氣去找楊寶營說：給我換個崗位吧，我不適合在生產車間。班亮迅速否定後者。從一開始走進百斯德公司的那天起，便是人家在選擇你，你隻是整個棋盤上的一粒棋子而已。從未體驗過為了某個自己喜歡的崗位而想方設法去競爭的全過程，那麼不就隻剩任憑別人安排，還美其名曰為你提供機會，提供把你打造成全才的機會！你隻有珍惜，即便你那麼地不屑於那個崗位。而又有誰會靜下心來分析這些棋子中哪個算得上人才，哪個具有全才的可塑性？一個人拍腦門做出的決定，卻沒有誰會挺身而出與之辯論，拍腦門後的最終效果隻有通過實踐才能得到答案。好在失誤與成功都屬魄力的範疇，而魄力隻屬於決策者。把一群文化水平不高的年輕人打造成全能之才，如此宏大的計劃中，班亮看不到自己的位置會在哪裏，一身的不足之處也許窮盡一生都不會擯棄掉，也就不可能成為這樣環境中的全才。那麼，眼下隻求不被淘汰掉。如此一想便站起身來，走吧，進屋坐下來的目的真是齷齪，就算韓增君如自己所想，他身上的優勢遠在自己之上，他不正是這家企業將來發展不可或缺的複合型人才嗎？背靠大樹好乘涼，這話沒錯。
    才上了半個月正常班，便又接到生產部通知：開始正常投料。正是班亮這個班的當班日，班亮不得不進班，雖說是那麼不情願，也許表情中就帶了出來，惹得楊月富說：“你要不樂意進班，我進，我歸你領導。”
    班亮嗬嗬一笑：“瞧你說的，你是我們車間的領導，領導就得天天來。”
    “我發現了，你嘴兒越來越甜，我還是不如你，讓你哄得一陣陣找不著北。”楊月富自顧自地說。
    “得了吧，我有那麼複雜嗎？我高興不高興都寫在臉上，瞞誰也瞞不過你，你是我大哥。你不說瞎話，我更不會說。”班亮一臉真誠地說。
    “行了，我相信。我洗澡你吃飯，晚上有嘛事打電話。”楊月富抄起加夥直奔浴室而去。
    已過立秋日，晚上已不再悶熱得難受，班亮很是欣慰。
    晚飯後，小李也走進辦公室，他順勢坐在楊月富的位置上：“聽說了嗎？下午，倉庫那邊打起來了，是管成品的任師傅與一位年輕的銷售經理，罵得好難聽，都驚動了楊明舉。我正好打水從那過，看個滿眼。”
    白天隻忙著車間投料，哪裏有閑心搜羅這些閑雜事。下午的時候倒是看到倉庫那邊圍著好多人像是出了什麼事，卻原來如此。班亮聽著小李繪聲繪色地描述，心下卻又狐疑，誰都知道倉庫主管二爺是銷售經理任常洪的嶽父大人，而主管成品收發的任師傅又是任常洪的親二伯，又會有哪位銷售員會與任經理的親伯伯口角起來？這位銷售人員肯定不是任常洪的部下，除非他已經做好立馬就走人的準備。班亮以為隻有自己與楊月富的衝突讓職工們看了笑話，卻還有後來居上者。為什麼會這樣？已經坐在總經理室隔壁的王大爺為什麼起不到正麵的管理作用？他的心思不可能隻在那幾個國企下崗職工的小圈子上？製度製度，每次開會都被所有的領導提及，卻又在哪裏？依然是憑一種自覺性，這是現代化的企業狀態嗎？沒有人可以為你講解，你也不必操這麼多心，做好你這顆棋子就可以了——無形中似乎有人這樣告誡著。班亮不知道這樣的局麵中自己會走到哪一步，混亂的思緒又讓人頭昏眼漲起來。班亮狠勁搖遙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