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進車間時，班亮隻管巡視，經過板框，隻是看了一眼那位合作了三個班的女職工便走向下一工序。而楊月富是否已經安排了誰到這個崗位，班亮不想走這個心思，巡視完整個車間後，站在東西兩車間之間淩空的過道上看著泛著黑色波紋的汙水池，而左手車間小過門內就是那架班亮已經完全熟悉了的板框。
    楊月富隻得安排上一部的某位女工輪流跟著落板。第一板清理後，便緊接著接收下一批料液，卻因為板框邊沿沒清理幹淨，料液順著板縫噴出好遠，罐蓋兒、牆壁、地麵，哪哪都是藍色的漿料。得到訊息的楊月富風一樣現身了，指著鼻子訓斥那位女工：“幹嘛吃的！幹得了幹，幹不了滾。那都是錢，你知道嗎？”
    那位臨時調過來的女工瞬時流下了眼淚，默默地低頭沉思著，好久，她抬起頭：“不幹了，不幹了。”淚流滿麵地離開車間，另外那個女工手足無措愣愣地看著楊月富。
    “還愣著幹嘛，落板，弄幹淨了再打料。”楊月富指著板框對那個女工說，小李趕緊抄起小鐵鏟跟那個女工配合著。
    班亮看著坐在辦公桌前的楊月富，一時也不知說什麼：“要不我去勸勸那個女工，讓她回來，本來就缺人，這不更難幹了。”
    楊月富還在那運氣。班亮趕緊撥通了方毅的電話，方毅嗬嗬一笑：“琴香正在那哭呢，我勸不動她。”
    班亮說：“要不我去，你等我，領我到她的宿舍。”
    班亮一路小跑出了廠門左拐進職工宿舍區，遠遠便見方毅站在房角等著自己。那位叫琴香的女工坐在床上還在抹眼淚，班亮心頭一震，平日她的工作態度一直挺好，隻是因為今天臨時調到板框上就出了點小問題，未料楊月富卻發這麼大的火。班亮勸慰她：“回去吧，我跟楊主任說好了，你不要生氣了。最近產品質量不穩定，他著急。”
    琴香一個勁兒地搖頭：“幹不了幹不了，讓他罵太丟人。”
    “他連我都訓，要依你這樣說，我也幹不了，看在方毅的情麵上跟我回車間吧。”班亮看看方毅。
    方毅也說：“班主任都親自請你來了，回去吧，別生氣了。楊主任不會再說了，你放心吧。”
    琴香想了好半天才起身擦了把臉梳了核頭發，麵無表情地跟班亮離開宿舍。看著她默默地回到工作崗位上，班亮才深深地舒了口氣。
    一進辦公室，班亮以為楊月富會高興起來，誰料他開說道：“你可真會做好人，感情我去那個得罪人的，行，你真行。”
    班亮一臉茫然。
    妖魔般的“非典”疫情突然襲來，方圓幾裏的活動範圍也被蒙上了一層惶恐的氣息。哪哪都限製出入，報紙上就多了一份各省市疫情信息的數字統計表，每天都在攀升的數字，攪得人心神不安。似乎唯有讓人們都貓在家裏才有可能控製住疫情，那麼社會生活便近停滯。對工廠生產的影響很快顯現出來：庫存數量持續加大，所有的定單因為物流量的驟然降低都被迫推遲。整個社會的焦點都集中到與病毒作戰的場麵上。
    “停產吧。”來自生產部的信息就這麼輕悄地下達到各車間。楊月富依然輕鬆不下來，因為從發現半成品質量異常到調整生產控製，這期間至少得有十二三天的生產批次質量已成形，所以還在陸續收著不合格半成品。而車間裏又憑空多了項工作：隨時報告職工的體溫異常變化，就得要求所有職工隔兩個小時測一下體溫。
    隨著各部工序陸續停產，職工便依次放假。車間略顯安靜。班亮方毅也即將改為正常班。
    這天，班亮與楊月富正在辦公室中整理操作記錄，剛走到近前的楊明舉喊了他們：“都下來，一塊兒到白工那兒開會。”
    楊明舉楊月富在前議論著研究什麼問題，楊明舉說：“我也說不好，是老板打來的電話。他在白工那了。”
    幾人進了技術部小院。
    白工辦公室中，楊寶營坐在沙發上與白工章工正談論著什麼，楊明舉這四人進了屋。班亮迅速掃了屋裏這三位幾眼，看情形不像是什麼公審會之類的。
    大家隨便選個位置坐下，楊寶營開口道：“現在的問題可嚴重了，歐洲客戶急需20噸藍R，從庫存100多噸成品中就沒挑出滿足要求的。白工跟章工這邊已經初步分析了，要微調一下工藝，就可能做出歐洲客戶標準的藍R。現在的影響因素是光譜分析中的紅藍問題，咱現在庫存以藍光為主。是不是就著現在停產，留幾個人試驗一下能不能出紅光的，這單咱要是能接，以後每月20噸也算個主要客戶。”
    楊明舉楊月富方毅互相望望，楊明舉說：“兩年前咱的產品以紅光為主，那個時候銷售說賣不了紅光的，市場上以藍光為主，咱費了好大的勁改的設備、分析數據，這些白工都經曆了。綜合因素，不能確定改變一兩項就能達到目的。”
    “要這麼說，那不成了稀裏糊塗改成的？要抓住本質，讓產品藍紅光達到可控的程度，那才叫管理到位了。”楊寶營一句話讓楊明舉不知再說什麼，而白工曾經明明白白地講過：要麼是藍光工藝要麼是紅光工藝，那是兩種反應條件相反的操作，要想一批一樣兒真做不到，除非不要求產量，那就打亂了正常排產，開始幾批是否能達到要求，誰也保證不了。
    可有老板在場，白工說話一貫的毛病就是：含糊其辭。過後又站在生產的角度上發一痛不疼不癢的官話，而同樣的話當著老板的麵說，才是給力。他偏不。
    “留人試驗幾批沒問題，白工得指導一下車間，現在正在產出的半成品質量還不太穩定。”楊明舉說。
    “哪的事兒呢？”楊寶營對待產品質量不穩定的疑問多是發給楊明舉，很少麵對白工。
    “工藝長，懷疑哪就整哪，調整完了至少得五到十天才能看到結果。有時調整了兩三個地方，你就不敢確定是哪個環節起的作用。這是最難的。”楊月富說。
    大家都盼望白工一錘定音的發言，指出哪哪的問題影響到產品的哪一項技術指標，可是，你望眼欲穿吧，就是沒有。章工隻是對產品的最終結果進行判定，這樣的小型會議多是洗耳恭聽的角色。
    最終決定試驗幾批，等結果出來之後再開會研究。如此一來，班亮方毅還得倒班。
    二人先一步離開白工辦公室。楊月富心煩地說：“你也聽見了，庫存成品都不合格！到現在車間還不正常呢，又要往回改，以前的記錄哪有這麼細？你這回可得記仔細了，指望我一個，我就是累死在這也保證不了能順順當當。原以為可以輕鬆幾天，這下又玩兒完了。一天投一鍋，不也走一樣的腦子，關鍵是白工嘛也指導不了，全他媽壓給車間，張嘴閉嘴都是生產上的問題。你想想，他那小試都摸不著脈，大型生產隻會難度更大。反正老板說嘛他依嘛，從來沒反駁過。”
    雖說楊寶營的話中沒有絲毫批評審問，卻又波動了楊月富那一直就不曾穩定下來的情緒。路過動力車間，韓增君正在與李青平他們修理電機，見這二位走來，韓增君趕緊蹲下身擺弄著電機，倒是李青平跟楊月富班亮打了招呼。班亮以為是自己的工作失誤讓韓增君還在生氣，也是因為自己連累了他與楊月富的親密關係。班亮一時也想不明白，是情緒可以傳染還是自己本來就如此的不成熟。班亮不知如何才能化解掉眼前齟齬，卻聽楊月富邊走邊說：“他不理我，我還不理他了，漢奸玩意兒。”班亮更加別扭。
    當晚是成天旺值班，巡視到藍R車間辦公室時，班亮剛躺下，不得已坐了起來，本想在值班記錄上簽了字他就走人，未料想他竟然坐在楊月富的位置上：“不願意理我了呢？”
    班亮搖搖頭：“沒有啊。”
    “你跟過去不一樣了，我都不改敢跟你說話了。”成天旺試探著說。最近這段時間，成天旺隻要在前麵看到班亮，班亮多是低著頭沉悶地行走著，完全沒有了往日風采。
    班亮搖搖頭，自己怎麼不覺？是專注於眼前了嗎？與楊月富艱難地相處哪裏是可以言傳的，一個人另加一個龐大的車間就讓自己忽視了所有？也隻有成天旺這麼直截了當慣了的人才會當麵指出。
    “我還是走吧，影響你休息了。”成天旺站起身。
    “坐會兒吧。”班亮趕緊挽留他。
    “你現在話也少了，也不會笑了，是不是讓神經大哥整盅的。實在不行找大表哥去，換個地方。神經大哥不夠意思，嘴上說疼兄愛弟，鬧了半天滿不是那麼回事兒。”成天旺背著手說。其實他在一車間與孔祥銀雖說是平級，各領一班上24，終究沒有在二車間時的得心應手。時不時地衝職工發脾氣，胡罵爛卷那是常事，可沒少受職工的控訴，短短半年間周傳福就找他談過兩次話。不服的態度從表情上就可以傳達出來，隻是他自己不當回事罷了。也想找班亮聊聊，除了班亮再沒有合適的人選，卻見班亮總是這樣一種低迷的狀態，哪還好意思開口。
    班亮勉強笑笑：“跟大哥在一塊挺好的，是我能力有限。”
    “快打住吧。”成天旺也從韓增君那聽說了班亮的工作狀態遠沒有在生產部時的瀟灑，話也隻能說到這，“我真得走了，你歇著吧。”
    班亮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