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亮知道黃林在這裏不會幹太久，能堅持到年底就不錯，太多事情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橫豎所有的人都是來去自由。來時，懷揣一份美好的期待；走時，也同樣希冀著下一段嶄新經曆的開始。連班亮都有離開的想法，何況黃林。
    每天早晨，班亮夾著硬木板夾行走在各車間之間，腦中就會時不時地冒出四個字：文化沙漠。沒人告訴你幹得對與錯，僅是個小小的統計員，坐在眾廠長身邊又不能隨便插言，聽到的事情又隻能爛在肚子裏。
    因為春節招工費勁，車間男職工的工資由每月600元提高到了680元。班亮未受到這等好事的眷顧。這份差事便開始貶值，可有可無外另加貶值中的崗位，其吸引力又在哪裏？一時想不通，便結束了更新中的秘密文件。如此卑微的身份幹好本職工作就可以了，還操那些閑心幹嘛！省省腦力吧，有那工夫還不如構思一下自己即將開始的文字創作。
    卻是在這個周六的下午，生產係統的中層會議前，楊廠長特意通知班亮也參加。班亮很是納罕，這樣的會議再怎麼輪也輪不到自己啊？
    下午兩點。班亮隨在楊廠長身後一起走進了大餐廳，這是班亮第一次參加車間主任的中層會議，大家都已坐好，才見老板端著筆記本電腦進來。
    這樣的場合，當然是王大爺主持。從一車間開始各自彙報近半個月的生產情況。基本正常，包括二車間。張海衛的彙報避重就輕，絕口不提不合格品數量依然是持續增長的嚴峻形勢。當張海衛說：“其它的就沒嘛了。”
    老板接過了話茬兒：“讓生產統計說說最近的數據狀況吧。”
    班亮估計讓自己來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二車間的產品質量，因為這令人不齒的數據信息都已被記在了心裏，所以班亮張口便來：“二車間的半成品近一個月都是不穩定狀態，這種趨勢還在持續，不合格品已累計達30噸。最突出的問題是技術指標溶解度，其次是光譜分析中顏色偏黃。應該就二車間的產品質量問題召開專題會議。就這些。”全場無聲。班亮略低了頭，不知道自己的語氣用詞是否適當，好久才敢偷偷環視一周。
    此刻，老板像在瀏覽著筆記本中的數據，許久才開口：“從數據上看是不太樂觀，回頭白工明舉一塊分析一下，要實在找不出原因，也不能就這麼稀裏糊塗地幹下去，怎麼樣？”
    白工說：“行，我這幾天全程跟蹤一下。”
    楊廠長說：“等捋順了，我再向您彙報。”
    班亮才有些明白：感情沒有老板的牽頭提議，下邊遇事都是觀望狀態啊。而這個時候的表態，已經讓不合格品的數量發展到了這種地步。這其中的缺失，到底在哪個環節？生產主管？技術總工？生產一線？楊明舉進位的不及時，還有白工所說的全程跟蹤，前些日子怎麼就都想不起來？而當初開產時，與黎工摸爬滾打在生產一線上的可是成天旺啊！關鍵之處估計連白工都掌控不好。
    張主任沒再說什麼。
    五車間的工作由周傳福彙報，從生產到設備到訂單完成情況，再到人員狀況，麵麵俱到。不錯，真是國營企業的中層領導的風範——一到會議場上就如同死人還魂。
    這樣的會議，班亮以生產統計的身份參加僅這唯一的一次。
    回到生產部中，肖廠長與班亮攀談起來：“讓你這一說，二車間形勢挺嚴峻。”
    班亮點點頭：“是的，春節前後的對比太明顯了，現在還不見好轉。”
    王大爺楊廠長跟了進來，班亮不想再說什麼——已經說多了，所以就在最後一篇關於二車間產品質量的秘密文檔中寫下了自認為對的最終結論：讓成天旺回到二車間，張海衛郝雙來仍回三車間，而張海衛的種種劣跡表明他已不具備一名車間主任最基本的素養。
    因為技術部要擴充力量，上邊決定在地磅房東側再建兩間平房，作為新的生產部辦公室，生產部搬離技術部小院後，繼續招聘技術人員。
    決定一旦下達，地磅房東側的那塊草坪便成了小型工地——刨槽夯實砌基礎，很快便越過了地麵，如此的速度，估計生產部搬遷會搶在藍R二車間的正式投產之前。
    便是在悄無聲息中，張海衛郝雙來又回到了三車間，緊接著是徐工代理二車間的消息，與成天旺無關。所以當班亮再次走進二車間時，並未感覺出太大的動靜，隻是令班亮驚訝地是，陳明好又恢複了帶班長的職務重新回到了生產一線。
    趁徐工不在的間隙，班亮問：“什麼時候調過來的？”
    陳明好嗬嗬一笑：“就上個班。現在車間裏可跟以前不一樣了，人心都散了，徐工管理力度要是不大的話，後麵也不好弄。大家都不拿他當回事，最好還得有個人來。”
    班亮：“這隻是暫時的，要麼叫代理，你放心吧。”而班亮又知道些什麼？也隻是信口一說而已。
    因為成本預算的問題，班亮又被通知到二樓會議室參加小型會議。一進會議室，卻發現隻有財務部長楊明琦成本會計張老師，再就是班亮，班亮剛一落座，老板拿著本子端著杯子走了進來。四個人的會議開始了。為了更加準確及時地核算成本而召開的會議。一係列的表格設計，一係列的數據規定，為了使生產係統財務係統核算出的成本完全一致。不緊不慢的解釋，柔聲細氣地敘說。直到5點。
    張老師匆匆收拾東西，下班。班亮也無意識地站起身，老板開口了：“你等會兒再走，還沒說完呢。”楊明琦又強調了一遍即將投入使用的報表及相關事宜。老板一看表，便撥通了楊明舉的電話：“你走了嗎？”
    楊明舉：“沒呢，老板。”
    老板：“看看還有誰沒走，一塊吃頓飯。”
    楊明舉：“就還有楊月富郝雙來，別人都走了。”
    老板：“行，三五分鍾就走，門口聚齊。”
    班亮站起身想離開，老板眨眨小眼睛：“別走了，一塊去吧。”
    班亮有些猶豫地看看楊明琦。楊明琦笑笑：“老板都說話了，就一塊去吧。”這個財務部長比班亮大兩三歲的樣子，染成紫銅色的頭發，平添了一份洋氣。據說他母親是村黨支部的副書記兼婦聯主任，在區裏都是掛了號的響當當的人物，正是風頭強勁的時候。那麼她的兒子總攬村裏唯一一家企業的財政大權，太順理成章了。也是在前幾天，廠門口的金字招牌由過去的天津百斯德化學工業總廠更換成了天津百斯德化學有限公司。還是那一堆那一塊，就叫公司了。班亮實在改不了稱呼其為工廠的習慣。在班亮印象中，公司應該是藏在某一棟寫字樓中的團體組織。分明以生產為主的組織，不是工廠又是什麼，也就叫著好聽罷了。而真正發生變化的是，老板楊寶營、財務部長楊明琦、銷售經理孔慶金任常洪、生產廠長——現在該叫生產副總了——楊明舉，都出資購買了股份，成為了改製後公司的股東。還有就是白工，自動獲贈股份後也成了公司的股東之一。就是這位六位大仙，在掛牌的那天一起於公司門前合了影，那被放大了的照片已貼在宣傳欄上好多天。基本上沒有幾人駐足觀看，真的與絕大多數無關，該咋地還咋地。而小道消息勝傳，公司股東之中也有村黨支部書記某某某、副書記楊明琦的母親。所以班亮知道自己在這二位股東麵前真是太過渺小，而也許是跟楊明舉在一起呆得時間久了，倒沒了距離感。
    兩輛車——老板的黑色別克、楊明琦的綠色POLO載著這一行6人向市區駛去。正是飯店酒樓的高峰時段，進了一家又一家，最終在體院北的寶軒漁府找到了個合適的位置。這是班亮第一次跟幾位重量級領導們外出用餐，平時基本上不怎麼飲酒的班亮被老板強行要求接受了半杯白酒。楊明琦是滴酒不沾，老板自己也是半杯，那三人中郝雙來與班亮酒量差不多，隻有楊明舉楊月富斟了滿滿的一大杯。
    話題很快就扯到了村裏正在建設中的第一期居民樓，因其地處外環線內毗鄰興苑居民區，所以村民們都特期待著搬入新居的時刻，仿佛一搬進樓房就永遠告別了農民的身份背景。言語謹慎的楊明琦偶爾說個三五句無關痛癢的話，基本上未讓楊月富們解過渴來。離席時，班亮郝雙來都成了紅臉關公，也就成了大家玩笑的焦點。
    街上已是華燈綻放。那三人都上了楊明琦的車，隻有班亮一人上了老板的車。
    火燒火燎的班亮直到車子駛出市區才開口：“我那些文檔你都看了嗎？”
    “看了。”表哥回答的倒是幹脆。
    “成天旺與張海衛相比，還不至於太差。張海衛給廠裏造成的損失，扣了他一年的工資都不夠，他那表麵一套背地裏一套的把戲也就騙騙上邊，下邊的職工哪個不心知肚明。”班亮趁著酒勁兒直抒胸臆。
    “成天旺也是一樣，不都是用錢練出來的。”表哥說。
    “對，每個車間主任都是這麼過來的，各種損失上邊知道了也就知道了，要是下邊玩的手段高明，就能瞞過上邊。像成天旺這種人，他絕不會這麼做，他跟楊月富主任有些像，都是指哪打哪的性格，隻要幹車間主任一天，絕對不會玩花活。”班亮堅定自己的看法，見表哥沒再應聲，班亮就隻剩閉目養神了。
    路上已鮮見車輛，車速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