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野草 第十章 親人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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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本是男人們爭霸的工具,可究竟有多少男人在意過女人為他們流的血淚?與自己交鋒的敵人往往又是親人,有時卻非得摧毀親人的家園,甚至結束對方的生命。周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看不清,舍棄了太多,剩下的隻有權力的寶座,可權力並不能讓我一生眷戀,將長矛指向親人,流血的,仍然是自己。◆
這一劍來得突然,原天鏗高舉丈八蛇矛打橫往上用力一托,撞開了對方的劍。“鐺”的一陣斷金戛玉之聲,震得他耳邊嗡嗡作響,原來他的蛇矛鐵杆上已經起了一道劍痕,一滴汗珠不由自主地從鬢邊滾落而下。快如閃電,疾如狂風,猛如捷豹,剛柔相濟,這小子手上的兵器竟然是霓月公國五大名劍之一的霸風劍!
“小子,你究竟是什麼人?霸風劍怎麼會在你手上?”老將手中蛇矛一收,厲聲喝問。
冷星桓橫劍在胸,哼了一聲:“貴國的邢大領不是已經將我除名了嗎?將軍何必在乎我姓甚名誰?至於霸風劍,本來就是一把不祥之劍,除了我這個不祥人,世間又有幾個人能將它拔出劍鞘?將軍也是信奉霓月大神的人,相信個中原由應該清楚才是。再說,邢清揚並不在這裏,我也沒必要在此與你纏鬥,我隻想帶走那位重傷的盟主大叔,才不得已冒犯將軍。若是將軍一定要阻攔我,就休怪我手中寶劍無情了!”
原天鏗暗暗吃驚,雖然對冷星桓有些刮目相看,但對方言語中隱隱透露著要殺邢清揚的意味,一想到大領將來可能麵臨危險,他隻能盡快除掉此人。想到這裏,他蛇矛一揮,虎虎生風,時而沉著,時而猛烈,和冷星桓在一方小小的平台上再次展開了搏鬥。
“喂,咱們將軍跟那小子這樣打下去,恐怕要吃虧啊!”
“還是放箭射死那小子吧!”
“放箭?那小子動作那麼快,要是箭沒射中他,反而誤射到將軍身上,咱一人九條命都賠不起!”
驚人的近身之搏,看得平台下的士兵們目瞪口呆,盡管為原天鏗捏了一把汗,可他們似乎已經忘記了繼續對付敵軍,目光全都集中到了一處。誰也未曾想到,今日威武將軍也會遭遇強勁對手,而且還是一個身材纖小的少年。冷星桓的劍招越來越快,劍風過處,周圍竟掀起暴雨奔雷之勢,隻見繚繞的銀光變幻莫測,已經看不清人影。原天鏗還如一尊神像般立在那裏,借長杆兵器守著自身門戶,但牙齒幾乎要咬破嘴唇,汗水大滴大滴地掉落下來,繃著青筋的臉逐漸變作了紫色。
“將軍!”
士兵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忽聽冷星桓叫了聲“下去”,眾人還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見原天鏗一個趔趄,往後倒退了幾步,一個不慎跌下了平台,好容易才站穩腳跟。大家連忙上前去攙扶,冷星桓立馬抓住空檔,飛身躍下,背起血泊中的音達泰,拾起一麵盾牌,奔下了城樓。
“將軍,您沒事吧?”
“個個都是飯桶!這時候管我做什麼?還不快追那小子?你們都給我聽好,不許留下活口,否則後患無窮!”
原天鏗大罵著手下,可他更加擔心的仍然是冷星桓會成功逃脫。原來之前在平台上,冷星桓讓他摔下來,並沒用任何殺招,而是他中了她的計。那時,她突然順著他的蛇矛揉身貼近,側過劍鋒去削他的手腕。他根本沒料到對方會利用這種寸短寸險之勢來對付他,正要撒手丟掉蛇矛,誰知對方那一劍是假的,竟在他還沒丟掉蛇矛前用肘底擊中他的胸口,硬生生將他撞了下來。慶幸的是,手下的將士並沒看清發生了何事,否則他被這樣耍弄了一番,連老臉都不知道往哪兒擱。
他扶著長矛站直身體,不料渾身筋骨竟像散架一樣的痛,身軀晃動了幾下。喊殺聲漸漸小了,遠處的城頭上升起了藍色的火焰,蒼龍旗被燒成灰燼,黑月旗傲然而立。騮陵城,這座烈洛人引以為榮的城池,終究還是被攻陷了,老將走到垛口旁,眺望著鷹野山的方向,仿佛看到邢震洲的身影,正立在山頭縱聲長笑……
“放箭!放箭!殺了那小子!”
急促的馬蹄聲在背後響著,冷星桓拚命揮動馬鞭,護著身前的音達泰,朝草原的彼端飛奔。
“馬兒,我們能不能逃脫,就全靠你了,你一定要堅持住啊!”
無情的冷箭不時貼身而過,身後綁著的大盾牌也接連不斷地傳來“嘣嘣”的聲響,她一手緊緊抓住馬韁,一手舉劍撥下射來的羽箭,也不知道這樣的狀況還要持續多久。然而,直覺已經告訴她,原天鏗並非因為她帶走敵軍主帥而前來追擊,而是要徹底掃除她這個向邢清揚尋仇的障礙物。
“小……小兄弟,往南邊走……用你的劍紮一下馬肚子,快……”
音達泰斷斷續續地說著話,似乎在提醒著她。冷星桓雖然有些不忍心傷害馬兒,但她同樣相信音達泰,於是忍痛揮下寶劍,在馬肚子上使個巧勁紮了下去。那匹烈洛戰馬猛地一聲長嘯,四蹄一蹬,竟然跳將起來,馱著他們奔進了山中。
“他娘的,那小子騎的是什麼馬?居然連那麼陡的山都能爬?”一個副將勒住馬頭,沒好氣地罵了一句。
“李將軍,那咱們……還追麼?”旁邊的士兵試探性地問著。
“還追個屁!動動腦子吧!原將軍這邊隻有騎兵,步兵都在二公子身邊,那小子即使跑進了山裏,也逍遙不了多久,到時二公子不一樣解決他?”
“那麼……”
“回城!”副將手中令旗一揮,大家盡皆調頭,往騮陵城的方向回返而去。
“音大叔,您怎麼樣?快醒醒。”
天已經蒙蒙亮,沒再聽到追兵的喊殺聲,冷星桓才安下心,將音達泰扶到一棵大樹下,到山穀那邊去挖草藥。
然而,她剛一走進穀中,一片淒慘景象頓時讓她的心寒了下來,不知是該震驚還是該歎息。穀中橫七豎八躺著烈洛將士的屍體,破爛的蒼龍旗和羽箭和擂木、巨石、亂草混雜在一起,凝聚在穀裏無法散去的血腥味,刺痛著人的感官,這山穀分明成了一個活脫脫的修羅場。龍駿彪?龍駿彪在哪裏?他是中了敵軍的伏擊壯烈殉國了,還是成了敵人的俘虜?從山穀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她屏住呼吸翻著一具具重疊的屍體,卻始終沒看到龍駿彪。她無奈地站起身,噓了口氣,突然想起音達泰重傷在身,連忙挖了些治傷的草藥,直奔回先前的樹林裏。
“音大叔,我還是先給你上藥吧……”她蹲下身子,要去解開音達泰的衣裳。
音達泰忽然睜開眼睛,吃力地伸出帶血的手,搖晃了兩下,“小兄弟……不用了,我自己的傷,自己清楚……倒是你,明知道我已經活不成,偏偏還要固執地帶我闖出敵陣,跟老天賭一把,實在是……太危險了。”
冷星桓的手頓時停了下來,類似的話,她似乎已聽太多人說過。其實,她生平最不願意的就是目睹有人在她麵前死亡,更不想總替別人收屍,可恰恰就是會遇到這樣的情景。她害怕,害怕自己會因為無法挽救一個人的生命而失意、痛苦,甚至瘋狂,害怕在這種時候,她會忍受不住而流露出內心真實的情感。可是,此刻麵對音達泰,她無法丟下他獨自離開,更不敢對他說出山穀中發生的事,否則他一定會死不瞑目。
“小兄弟……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可以嗎?”
“您說吧,隻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答應您……”
“我如今……是不能再為大領大人和公子效力了……如果,如果你能找到蘭格,請幫我……照顧她……我看得出來,那丫頭心中對你有意,若是你不嫌棄……”
“我答應您,隻要找到蘭格,我會幫您照顧她。”
冷星桓堅定地點點頭,音達泰終於安然閉上了雙眼。她沒有落淚,或許,在父親淩秉秋自盡的時候,她的淚水已經流幹了,音達泰和淩秉秋一樣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們的領國都變了,即使再傷心絕望,又能挽回什麼呢?
她捧起一抔又一抔的黃土,安葬了英雄的遺體,立上木碑後,往山穀的另一邊走去,再沒有回頭。穿梭在鮮血和死屍之間,吹過臉頰的山風,已無法令她產生冷與痛,或許有一天,這裏還會堆積更多人的怨念,盡數化作鬼魂。即便不是亂世,世間也沒有任何人能擁有齊天之壽,誕生本就注定了死亡,死後變為塵土,又在其中萌發出新的生命。很多人都想掌握生死,卻不知該如何去掌握,於是才有了戰爭,更有了勝者和敗者。
“是誰在那兒?”不遠處的小山坡上忽然傳來一個仿佛陌生卻又有些熟悉的男子聲音。
冷星桓抬起頭,清晨的曙光正照著山頂那男子的臉龐,她忽然笑了,但臉上的肌肉是抽搐的,顯得極不自然。
“星桓,是你?”邢震洲驚喜地奔下山坡,上前握住她的手,可那隻纖細的手卻縮了回去,帶著一陣無言的冰涼。她的眼神十分冷漠,完全沒有一絲久別重逢的喜悅。
邢震洲凝望著她的臉龐,似乎從中看穿了什麼,半晌,他才重新開了口。“騮陵城中隱藏的謀士,就是你對不對?”
冷星桓眨了眨眼睛,眉梢忽然揚起,“怎麼,二公子什麼時候也對謀士感興趣了?難不成梵靈軍中沒有謀士?不過想想似乎是真的,否則公子也不會躲在暗處朝龍駿彪放冷箭了吧。”
“你還知道些什麼?”
“二公子,你高估我了,我冷星桓不是神,有些事也是剛剛才猜到而已。比如你自從放冷箭那天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也許是在探尋一條可以不通過騮陵城直接進入烈洛國境的小路,你不惜成日不眠不休,悄悄帶步兵扮作烈洛樵夫,在騮陵城連接的兩座山中開路。那段時日裏,梵靈和烈洛兩軍對陣,連你爹也不知道你已經來了騮陵,烈洛軍就更加沒有防備。等到山路一通,你立刻讓人混入烈洛軍中,傳遞假情報,造謠說烈洛大領病危,利用烈洛人重情重義的性情,來了一招調虎離山。你一邊趁騮陵方麵不備派原天鏗發動突襲,另一邊就利用黑夜和險峻的山穀地形伏擊龍駿彪的兵馬,真是一箭雙雕。”
“星桓,好樣的,我娘也說得不錯,你不是尋常人,即使我取得了勝利,這一切都還是瞞不過你的眼睛,不過如今看來,那龍家公子雖然是個英雄,但依然不是你想要投靠的明主吧。這個天下很大,其實也很小,人隻能選擇一條路生存下去,你卻僅僅因為你爹的仇放棄自己原本應該踏上的一條明路,難道就值得?”
“你是在怪我半年前不辭而別?”
“不,我隻想對你說,邢震洲需要冷星桓在身邊。”
“嗬,想不到二公子也會開這種玩笑,難道我這樣的災星,還有成為公子嬪的資格?”
“你的嘴怎麼還跟從前一樣毒?你明知道我那話的意思……”
“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裏?既然開通了一條新路,你們梵靈軍不是可以用最短的時日進攻雁口了嗎?我可不信你爹不想取下龍驤的首級,占領烈洛。”
邢震洲嘴角微揚,“你說得沒錯,我爹當然想占領烈洛,可是在和烈洛的戰鬥中立功的並不是他,而是我。”
冷星桓忽然發出一陣冷笑:“立功?說得真動聽,功勞能用來做什麼?你以為立了戰功,你爹就會重新認你這個兒子?他就會拋棄你大哥,讓你成為未來的大領?”
“我隻想證明給爹看,我並不像他說的那樣是個不爭氣的兒子,我要用實力讓他心服口服!所以,我才需要你在我身邊幫我,這樣你也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做你最想做的事……”他提高了聲調。
“你瞧瞧,仔細對著那邊的水窪瞧瞧,你像個什麼樣子?人家都說我這種帶災星的人是魔鬼,可你現在這惡鬼一般的臉更勝我十分。你說我離開你去投烈洛,是因為我爹的仇,那你呢?你的理由比我更沒有說服力。隻是為了得到一個認可,就要用烈洛駐騮陵城全部將士的性命來換,真是可笑又可悲。”她拾起地上的一根樹枝,折成兩段,用力丟在邢震洲麵前,轉身就要離開。
“星桓!”他叫住了她。
冷星桓沒有回頭,隻平靜地道:“我不是不願答應你的請求,而是現在我們還沒找到合作的理由,也不適合呆在一起。就好像你能很順口地叫我的名字,我卻還是隻能叫你一聲二公子,我已經看清了自己的心,而你又要何時才能醒悟?”
“那你這一走,又要去哪裏?是不是還要借別人的手來對付我爹?我有時真不明白,你究竟是渴望一個安身之所,還是已經在流浪的日子裏被麻痹了?”
“我還沒有找到安身之所,自然要繼續流浪。但是,我不希望將來再見到你的時候,麵對的是你的屍體,驅煞舞要是對著死人跳,就沒有任何意義……”
她將寶劍纏回腰間,飄然而去,霧氣模糊了前方的路,邢震洲的心也變得模糊起來。莫非他與冷星桓的交疊,永遠都隻是匆匆,不可能停留太久?朝陽自山的那一邊升起,身畔卻觸不到一絲暖意。
微黃的樹葉在頭頂上輕搖著,園中已經能聞到桂子的芬芳。為什麼重回鶴平大領府,又碰上了初秋?邢震洲朝前走了幾步,又突然停了下來,對麵的樹杈上有個鳥巢,兩隻毛茸茸的小鳥似乎受不了涼風的侵襲,縮在裏麵打著哆嗦。他蹲下身子,摘了些枯草放到鳥巢中,見兩個小家夥抖得不再那樣厲害,他會心地笑了。
這兩隻小鳥凍成這樣,卻不見老鳥的影子,會不會是已經被遺棄了?走在院子裏的小徑上,他心中不時冒出些怪念頭。他記得自己再次跨進家門時,幾乎是被那些歡呼著的仆人們抬進來的,可他們好像並沒有去向父親稟報的意思。他第一個想見的人原本是大哥,卻聽說郡主已經懷胎四月,賀夫人攜了兒子夫婦倆特意去了外麵求神。得知大哥即將有後,他很驚喜,但仍然無法掩飾那日在鷹野山見過冷星桓之後的落寞。
“綠桐,我爹……他也去拜神了嗎?”他低聲問著丫環。
“二公子,您還不知道嗎?今兒一早二夫人就被大人接回府了。”
“我娘回來了?”
“是,大人剛去二夫人那邊,不許我們下人打擾。”
“你去做事吧。”
邢震洲遣退了綠桐,穿過花廳來到母親房門外,果然聽見裏麵傳來父親的聲音。他本想敲門進去,忽然又聽母親歎息了一聲,不由驚奇,於是悄悄伸出手指沾了唾沫,在窗紙上弄了個洞,側耳細聽。
“香凝,你這次願意回府來住,究竟是因為思念我,還是得知震洲立了戰功,想給他做說客,讓我賞賜他?”邢清揚的言語一如既往的尖酸刻薄。
方夫人並沒有回答,隻是垂著頭,連看也沒看丈夫一眼。
“不吭聲?你最擅長的就是不吭聲,嫁給我那天也是這樣。現在震洲都快滿二十了,就算那時是我殺了那姓戴的,把你從潛州帶到了鶴平,這些年我對你如何,是不是比得過你的前夫,你應該很清楚。雖然你爹當年爭不過我們邢家,被我爹逼迫自盡,可我對你的補償已經足夠了。咱們好歹也做了幾十年的夫妻,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麼,就好像我明白為什麼有的魚會逆流甚至上岸一樣。”
什麼?母親竟是被父親強搶來的?邢震洲隻覺一個晴天霹靂砸在心上,驚得險些叫出聲,一種莫名的窒息感卻堵住了他的喉嚨。是啊,魚和女人的命運到底有多像呢?在這種亂世中,女人永遠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尤其是貴族家的女人,她們一生下來,就注定無法追求自由的愛情,隻能為兩地之間的短暫太平而充當工具。有的魚逆流上岸產卵,明知其中一部分魚卵會死掉,卻仍然要履行它們的使命,女人們同樣會拚出性命保護自己的子女,可更多的時候還是無能為力。
“大人,一而再、再而三提起這件事的不都是您嗎?我不過想您給震洲一個公平,希望他這次回家後,且不說要您像疼震英一樣疼他,至少也該讓他覺得,您始終是他爹……”
沒等方夫人說完,邢清揚已然生氣地打斷她的話:“如果他像震英一樣懂事,我還能不疼他?可那小子才幾歲大的時候,就事事都不肯順我的心,偏要和我對著幹,你讓我怎麼疼他?”
“原來您到現在還不相信震洲是你的骨肉……”
“哼,他若是真是我的兒子,為什麼脾性會跟震英差那麼遠?再說你嫁給我之前,已跟那姓戴的成親了半個月,我又憑什麼相信震洲身上流的一定是我邢家的血?”
“大人……”
“香凝,我就是太在乎你、太喜歡你了,才會讓那小子跟我姓邢,想讓他好好為我所用。可惜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能對你好一輩子,但隻能對他厭惡一世!”
不……不……邢震洲拖著疲乏的步子,一路走回自己的房間,緊緊關上了房門。他很想相信自己是做了一場惡夢,但邢清揚那氣勢洶洶的語言,夾雜著痛恨,早已將他的心割成了碎片。他開始害怕,眼前所有的東西都看不見了,隻有一片漆黑,他摸索著從抽屜裏拿出了蠟燭,點上一根,再一根……邢震洲,這個從一開始就容易被人忽略掉的名字,因為某種原因得到下人們的另眼相看,也許很快就會被再度遺忘,一切都將回到原點。
邢震英和齊淮禮回到大領府時,已是第三日中午。安撫妻子之後,邢震英本想去探望弟弟,卻聽說父親和眾將在偏殿議事,也給他傳了話。
進入偏殿,他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了邢震洲。大家都在議論和烈洛的一戰,邢震洲無疑是最大的功臣,但他臉上看不到絲毫歡喜,反而目光呆滯,連走路也不如從前那般輕快。邢震英上前伸手搭了一下弟弟的肩膀,小夥子才回過神,低低喚了聲“哥”。
“參見大領大人!”
隨著眾人的參拜,邢清揚走到虎座前坐定,隻冷冷地衝著邢震洲瞟了一眼,眉毛挑動,兩道銳利的目光直射向兒子的臉。“別以為不說話就行,今天我讓大家都聚集在這裏,就是要處理你的事。既然奪下了騮陵,又探知龍驤病重,卻不繼續進攻雁口,居然還跑回鶴平來,你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爹,看來我真的猜對了。無論我做得多好,無論我是不是立了功,我也永遠無法得到您的認同。”邢震洲抬起頭,眼中流露著一絲淒涼。
邢清揚愣了一下,忽然冷笑道:“你話中的刺好像挺有殺傷力呢。不過是一次試探,你果然就攻下了我和眾將久攻不下的騮陵,還讓龍驤絕了後,這一仗打得夠狠。獅子始終是有獸性的,即便從小被人養著,溫馴之下仍然藏著危險。你這次回來,恐怕不是要讓我認可你,而是想要我的大領之位吧,立了大功,就能名正言順地把我趕下台取而代之了,不是麼?”
“爹,您怎麼可以這樣說震洲呢?他的性子是張狂了一點,可他也是出於一片好心,想要盡忠盡孝,您不覺得這話比拿板子打他還要殘忍?”邢震英上前勸著,他知道這種局麵要是繼續演變下去,弟弟多半又得莫名其妙受罰。
邢清揚沒有答話,突然抓起桌上的酒杯一摔,緊跟在他身邊那群高大魁梧的近身侍衛已衝了上去,各舉刀槍包圍了邢震洲。眾人大驚失色,這二公子回到鶴平,原本大家都以為邢清揚會寬宏大度,重新接納兒子,召他們前來是論功行賞,可事情為什麼變成了這樣?
隻聽邢震洲哈哈大笑:“爹,您說得對,我從小就愛惹您生氣,還想要您的覆雷劍。如今我更是隻用四千兵馬,就解決了您久未解開的難題,結果您害怕了,怕自己年事已高,不複當年之勇,也怕您的大領之位被人搶走,尤其是我,對嗎?如果不是因為娘還在,您或許早就會要了我的命吧?”
“你聽到了什麼?”
“您何必在乎我聽到了什麼?我的命已經掌握在您手中,您拿了去,我也算還了您二十年養育之恩。”邢震洲的神情由苦澀漸漸轉為坦然,眾人都不明白個中原因,但見邢清揚氣勢洶洶,沒有一個敢開口。
“放心,隻要你娘還在這世上一日,我仍然會讓你多活一天。不過你的下半輩子,就在獄中度過吧,等到你娘往生的那天,你的靈魂也能得到救贖……”邢清揚轉過身,輕輕揮了揮手。
夜已經深了,邢震洲卻無法知曉窗外的天氣,黑暗的牢中若是見到了光,必定是有人被拉到刑訊房內嚴刑拷打。隻不過在這裏蹲了兩天,他已經聽到無數哀號,其中就有遼淵的戰俘,那些關了大半年的人,想必胡子都長得可以當掃帚了。他苦笑著,或許自己應該慶幸,在這裏最多就是聽聽風眼裏傳來的陰風聲,做幾場惡夢,不用被折磨得那樣淒慘。
“邢震洲,原將軍來看你了!”
他猛然抬頭一看,從牢門進來的人果然是原天鏗,掏了一錠銀子,才斥退了獄卒。他不禁覺得好笑,自己從公子變成階下囚,師傅來探監,居然都還得扔纏頭。
“二公子,怎麼才兩天沒見,您就憔悴成這樣?”
“原師傅,我已經不是什麼二公子了,你還是像我小時候那樣叫我吧。”
“好好好……可是震洲啊,我實在搞不懂大人究竟是哪裏不對勁。人家都說虎毒不食子,他怎麼會給自己的兒子安個莫須有的罪名,把你關牢裏呢?還要大家準備去進攻雁口……”
“爹還要去攻打烈洛?”邢震洲吃了一驚。
原天鏗歎了口氣:“大人的性子比牛還倔,他壓根兒就不服那騮陵城是你攻下來的,還要你大哥拿覆雷劍去取龍驤的首級。”
“那娘知道這件事嗎?還有……我被爹關起來的事。”
“二夫人那邊你不用擔心,大家都對她說你見過你爹之後,又上騮陵去了。我反倒擔心大人,今天有遼淵的情報傳來,說是徽海城外發生了騷亂。遼淵本來是藝術領國,文臣多,武將少,徽海被占,那些人還能這樣反抗,何況是有蠻夷之稱的烈洛人?烈洛公子龍駿彪已經不在,龍驤雖然臥病在床,卻肯定不會罷休。”
“沒錯,我們那時攻下了騮陵,已經對敵人造成了威懾。龍駿彪的兵馬遭到我軍伏擊,敵人定會懷疑我軍還有詭計,即便再恨我們,也有幾分顧慮。可爹又折回去強攻雁口,反而會暴露他的野望,敵人一定會破釜沉舟,跟我軍拚死一搏。烈洛人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他們萬眾一心,若是硬碰硬作戰,沒有一國軍隊是他們的對手。”
邢震洲歎息著閉上雙眼。
“或許……那個人的話果是對的,我是個十足的傻瓜,對爹心存幻想,甚至不惜用那麼多人命來換一個認可,卻沒有絲毫意義。”
“那個人?”
“是一個和我一樣命裏坎坷的人,比我年輕,但比我清醒,她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在離地越遠的世界,越能看清地上的一切。”
“那麼,你相信命運嗎?”
“本來我信,我以為隻要我在牢裏過完下半輩子,爹就會恢複正常,可我現在才知道,他已經瘋了。我曾經注意過烈洛草原上的那些野草,聽說遼闊的草原也曾被火燒過,但一到春天,依然能重獲新生,無論怎麼燒、怎麼壓,也斬不斷它們的生命。爹就是那樣的一把火,他用最殘忍的方式征服了一片土地,卻不能獲得民心,他不但無法擴張梵靈領土,還會被更多人反抗,隻怕有一天連國人都要憎惡他……”
“事到如今,我看你隻能變成洪水,和我們一同去撲滅那把火了,”原天鏗捏起拳頭,眼神忽然變得異常堅毅。
邢震洲連忙伸手捂住他的口,防備地朝四下裏望了望。“什麼?你不是真要我……”
“我什麼開過玩笑?如今能解救你爹的唯一辦法,就是我們聯合眾將廢掉他,否則梵靈定會像你說的那樣成為眾矢之的。我之所以來看你,就是要探探你心裏的意思,也好回去和同僚們商量對策,因為隻有你才能帶領大家挽救這個已經危機四伏的領國。”
“不行,就算真要爹下台,我也沒有資格做大領,你們要舉事,應該去找大哥……”
“震洲,現在的你還是你嗎?你那雷都打不動的自信心到底上哪裏去了?連你大哥都認為你比他更適合做個大將,你也一心想要大領大人的覆雷劍,怎麼如今聽說這事,你反倒畏首畏尾起來?你聽著,即使你用武力把大人趕下台,將士們也不會怪罪於你,因為你姓邢,你繼位乃是名正言順!”
邢震洲握住原天鏗的手,苦笑一聲:“原師傅,你錯了,我可能……根本就不是邢家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