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飄零時，從內廷傳來消息，雲舒要出征了，三天後起程。
    我興致勃勃地下廚，拉上夕螢與蓂兒，做出一桌精美的菜肴，想為他餞行，整整一天，卻始終不見他的蹤影。
    日暮時分，從風奉命傳了話來，說王爺公務繁忙，一時不得空閑。
    公務繁忙？我避開所有人，獨自一人來到幽蘿小築，雖然他並不曾允許我踏入半步。
    門是虛掩的，一眼望去，樓台水榭，流水潺潺，碧瓦雕甍，好一處幽僻的人間佳境。小徑深處隱隱有燈火閃爍，強自按納下心中酸楚，我循著燈光走了進去。
    四麵的窗戶都是敞開的，我躲在窗前偷偷看向屋內，我聞到濃冽的酒香。
    房間陳設高雅華麗，纖塵不染，顯是女子臥室，至今仍有人打掃。而雲舒，頹然坐於床前，懷中抱著一壺酒，仰頭痛飲。他似乎太過沉浸於緬懷之中，以至於以他的警覺，都未發現我的到來。雲舒……
    有人輕拍我的肩，木然地轉身，我看到菥蓂。她附在我耳畔，聲音微不可聞，“跟我來!”沒有多作解釋，我跟著她出了幽蘿小築。
    “楚大哥每次出征前都會待在幽蘿小築，他不許任何人打擾。”夜色澄靜，清冷的月光柔柔地瀉在花園的小徑上，四周一片清幽。
    “我和姐姐並非嫡親血係，她是父親收養的。我們自小一處長大，姐姐真是美呢，她及笄之年，前來提親的人絡繹不絕，但她隻是一味地拒絕。父親視她若掌上明珠，也從未曾責備過她。隻有我知道，姐姐她，心中其實隻有當時的大皇子，楚北辰。”
    “為什麼？”我的不解地問，“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你愛楚大哥，對吧!現在的你，與當年的月姐姐如出一轍。”
    我震驚。不曾告訴她是自己刻意模仿。楚雲舒愛的明如月，獨一無二的明如月。不介意做她的影子，隻要能被他所愛。一輩子做明如月的替身，心甘情願。隻是雲舒，他什麼都看不見。
    “所以，你有權知道一切。”她孩子氣地笑了笑，眼裏是善意的光影。
    “姐姐的態度得罪了不少王孫公子，我們家一直波折不斷，每次都是靠身為二皇子的楚大哥幫忙才能夠安然無恙。姐姐她從未接受過楚大哥的心意，但楚大哥卻為姐姐放棄了王位。楚北辰即位後，與雲林公主成婚的消息隨即昭告天下，她的頭發，一夜之間，全都白了……”她頓了頓，已是哽咽不能成句。我握緊她微顫的手，“罷了，我已經明白，蓂兒，不要勉強自己!”
    嫁入楚國前，雲姨早將一切都告訴了我。但她沒有想到，我會愛上他。她知道我被仇恨壓抑數年的心性一旦釋然，愛了，便如飛蛾撲火，奮不顧身。她希望我能從容進退。但是雲姨，我終究讓你失望了!
    “蓂兒。”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幽蘿小築的地下冰室，你能帶我去見她麼？”
    “你，怎麼會……知道？”月光映襯她倉皇的麵色，我學著雲姨洞悉地笑，我的聲音很低，低到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從剛進那兒的時候就感覺到了啊!我自小畏寒，所以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地底傳出的寒氣，小築裏寸草不生，唯一的植物便是鬆柏一類，連那兒的水，都散發著冰冷的氣息，而雲舒那麼愛她，卻沒有為她造墓……”
    “悠情姐姐，你真是個謎樣女子!”菥蓂回我一個複雜的笑容，“我答應你，但必須在楚大哥出征以後。”
    三天後，雲舒掛帥出征。我違心穿上了華麗的王妃服飾，送他出城。
    十萬將士已整裝待發，我接過從風遞過來的酒樽，捧至他麵前，我說，“悠情恭祝王爺早日得勝回朝。”
    他目光恍惚地看一眼杯中琥珀色的液體，一飲而盡，俊逸的臉上難掩宿醉的疲憊。我聽到他低低地說，對不起。然後，他揮手，示意軍隊出發。風揚起他純黑的戰袍，像永不停留的雄鷹，他遠去的背影，似乎預示著命運給我的安排。
    菥蓂果然守信，在雲舒出征後的第七天，便帶我由秘道進入了幽蘿小築的地下冰室。盡管身上裹著厚實的紫貂披風，層層的冰冷氣息依舊刺骨。冰室內堆積著厚厚的冰塊，晶瑩剔透。每年冬季，都會有大量軍隊前往極北之地，來回運輸。雲舒他，當真如此無法釋懷麼？
    正中停放著的，便是以南溟深處的玄冰所雕製而成的冰棺。我緩緩地走了過去，一張美麗絕倫的臉映入我的眼中。她的發絲雪白，雙眉微蹙，神色卻是超然的淡定。這個與我有著相同容貌的女子，我卻始終無法取代她在他心中的地位。生平第一次，我有種挫敗的感覺。
    輸給她，我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冰冷刺骨的手無意識地移向頸間，絲帛柔軟的觸感給了我一絲暖意。用我的一生，換取我愛的人和伽倻子民三年的平安，還是值得的吧!哪怕隻是供他凝望的工具，也是值得的吧!
    我走向菥蓂，她的眼底多了些許徹悟。我宛爾一笑，“從風，或許是個不錯的人呢!”
    “他……”她的臉微微透出粉色，略帶窘迫地道，“他和夕螢一直都很好!”
    “可我看得出來，從風對夕螢是憐惜，對你，卻是一直守望的愛!蓂兒，我希望你們會幸福!”我用力按住隱隱作痛的心口，轉過身不讓她看見我額上滲出的冷汗，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如平素般淡然，我說，“蓂兒，過些日子陪我出府四處逛逛，好麼？”
    回到寢殿中，夕螢無聊地坐在桌前，手托著腮，怔怔地出神。見我緩緩地步入宮中，她笑著迎了上來，帶有一絲抱怨的語調，“姐姐去哪兒了？我可是等候多時了!”
    桌上紅漆托盤中放置著一個白瓷青花碗，白潔如玉的粳米粥上點綴著碧綠的莧菜，微微冒著熱氣。
    “好香!”我讚不絕口，忍不住拿起玉勺，舀起半勺粥送到嘴邊。
    “別－－”見我不解地看著她，夕螢的眉梢有一絲稍縱即逝的慌張，“這粥涼了，我去膳房熱熱姐姐再用吧!”她垂下眼，從我手中拿過玉勺，向外走去。
    終究，還是下不了手麼？夕螢，或者，我應該叫你，小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