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殿，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極目所望的藍天與朱色的宮牆連成一線，不斷延伸，延伸，一直探進他所看不到的世界裏。魏忠賢站在瑟瑟寒風中，突然想起來當年他第一次進宮的情景。
    他記得那是一個黃昏。他跟著一群粗使小宦官誠惶誠恐地踏進宮門，陽光灑在護城河上，泛著一層暖色的金，當時他隻偷偷看了一眼，便覺得那是世上奇美的畫麵。
    皇城很安靜。靜得莊嚴，靜得神聖。他在人群中遙遙望向那氣勢恢宏的三大殿，金色的琉璃瓦流動著不可思議的光彩，白玉色的台階盤踞著九爪蟠龍，朱漆的殿門鑲刻著精致的祥紋，仙鶴香爐，銅質寶鼎，壓倒一切的肅穆與美麗，他的心一陣顫抖，幾乎要匍匐跪倒，參拜這偉大皇城裏的一切。十丈高的宮牆，仰著頭才能看完，貼耳上去，那是大明的呼吸，大明的脈動，他在高牆之裏，也曾在高牆之外。
    魏忠賢目光癡迷地掃過這裏的一切，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慢慢浮了上來。神殿的光芒流轉依舊，他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從不曾在這裏存在過。他要離開了，什麼也沒留下，也不會有人再提起他。
    這一場美夢做完了就該醒，什麼也不剩下。
    “魏公公。”聽見有人喚他，魏忠賢不由轉過了頭。
    那人立在玉階上，一襲紅衣，手持拂塵，正是王承恩。
    魏忠賢慘笑一聲道，“做什麼，痛打落水狗麼。”
    “魏公公，聽我一句勸，別再和陛下耍花樣了。”
    “嗬，你不是一直巴望著我死麼，怎麼倒替我著想起來了。”
    “並非為你。”王承恩應得不卑不亢，“是為了陛下。”
    魏忠賢吸著氣笑，“真是條衷心的狗啊……”他睜著眼睛不知在看什麼，“承恩，你說，會不會有一天，你也會曾經和我一樣權傾天下？”
    王承恩道，“魏公多慮了，陛下不是先帝。”
    “承恩，你老實說，你心裏想不想？”
    不待王承恩回答，魏忠賢自己又撲哧笑了出來，“這金磚碧瓦，這美女嬌娘，這萬人俯首，這一世風流……哈哈哈哈哈……誰人不想，誰人不想！多此一問，多此一問嗬！”
    “魏公，陛下不是先帝，我也不是你。”王承恩加重了語氣，“我們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
    “我不信。”魏忠賢一字一句地說，“承恩，你別和我撒謊，我不信。”
    “魏公，我是陛下信邸的舊人，我伺候他十幾年，知道什麼該想什麼不該想。”王承恩笑了笑，“您有今天，就是因為沒有分寸，不知進退。我和您不一樣，我不會像您待先帝那樣對待陛下。”
    魏忠賢表情僵了一會，他緩緩眯起眼，輕輕地說，“哦承恩……你竟存的這樣的心思……哈哈，可你的陛下能信麼……我們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在他們主子眼裏連狗都不如嗬！他要你把心掏出來，可看也不會看一眼！傻太監嗬，你也聽我一言，要做，也要做一條會咬人的狗！”
    王承恩木著臉聽魏忠賢說完，手中拂塵一陣輕顫，“我早說了，我們不一樣，這麼多年了，信王府上上下下早已是一家人。”
    “一家人……”魏忠賢突然就流下淚來，“當年文華殿登基時校哥兒才十七歲，他也抓著我的手說，我們是一家人嗬……”
    一時間兩人都沒了言語，隻剩下寒風凜冽，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