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仍然記得七年前的那個雪夜，父親帶著他和哥哥在這乾清宮送走了皇祖神宗。老人最後的樣子很猙獰，年幼的他始終不敢看他的眼睛。父親摟住他和哥哥，聲音因長久的壓抑顯得哽咽，“結束了……終於結束了……”誰曾想，一個月後，又是在這乾清宮，他和哥哥哭著送走父親。哥哥當時抓著他的手，“別怕，五弟，還有我呢。”
    太多的前塵往事湧上心頭，時隔七年，仍是在這乾清宮，這回要送走的，是他至親的哥哥！
    與內寢隻有一簾之隔，朱由檢卻始終不敢上前掀開。他怕這一掀，便是陰陽兩地，便是生死永隔！
    “五弟……”天啟帝還在虛弱地呼喚著，朱由檢心如刀絞，咬咬牙，掀簾而入。
    內寢隻燃了兩盞宮燈，微弱的燭光搖曳著，好似天啟帝搖搖欲墜的生命，顯出末路的淒涼。
    坐在龍榻邊垂頭飲泣的是皇後張嫣，喪子喪夫的雙重打擊幾乎讓她癱倒，她緊緊地攥著天啟帝的手，臉色和她丈夫一樣的蒼白。天啟帝靠在她懷裏，臉上有著初生嬰兒般的平靜與滿足，他衝朱由檢疲憊地笑了笑，示意他坐過來。
    “還是江南的水養人，這才去了幾日……倒比先前胖了些……”
    “怎麼不吭聲……怪朕病得太不是時候，壞了你的好姻緣……”
    “皇上！”朱由檢心痛的幾乎發不出聲，“好端端的怎麼……怎麼就成了這樣……為什麼會這麼突然！”
    “兩年前就落下的病根子……突然什麼……朕早與你說過……”天啟帝有些歉然，“知道你性子淡，可這天下……終究要托付……
    托付與你了……”
    “為什麼要選擇我……”朱由檢嗚咽著，“皇兄，放我走吧……五弟不才，坐不了也不想坐這天下……”
    “胡說！”天啟帝的輕吼引出一陣劇烈的咳嗽，他死死地抓住弟弟的手，“這天下非你莫屬，不是朕選擇了你，是命運選擇了你……”
    天啟帝凝視朱由檢半晌，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父親小時候不得皇祖寵愛，大半輩子過得擔驚受怕……作為父親的長子，哥哥和父親一樣受盡欺辱……每日除了做些木工消極避禍，何曾讀過半點詩書？天意弄人，將哥哥推上皇位，可哥哥是個半文盲，如何治理天下！忠賢做的那些事，哥哥不是不知，就是知了又能怎麼辦？”淚水沿著天啟帝蒼白的麵頰滑過，他顫抖著伸出手，撫上朱由檢的肩頭，“可是五弟，你不同。哥哥給你找了最好的師傅，騎馬射箭，詩詞音律你樣樣精通……哥哥還看過你以前寫的新政綱要……非常好……這些年來，哥哥欠天下人的太多，你要幫哥哥彌補罪過……哥哥糊塗了一輩子……終於做了件聖明的事……那就是立你為帝！你要……做堯舜一樣的君主啊……”
    “哥！”這一句稱呼憋在心裏已有七年了，還未開口，淚已成河。
    “別哭……”天啟帝輕聲寬慰，“太祖爺召我了……父親他需要我的陪伴……”
    他頓了頓，“答應哥哥，挑起這副擔子，擔起這份責任……”
    朱由檢含淚點頭。
    “忠賢老了……成不了什麼氣候了……從寬發落吧……”天啟帝的目光又落回身邊的皇後身上，“皇兒的殤逝我也很難過……可這也許是天意，上天把大明交給了五弟……傻丫頭，別哭了……”
    “皇上！”張嫣再也抑製不住滿心的苦痛，淚水洶湧而出，“讓我跟您一起去吧！我已經生無可戀了！皇上！求您成全我……”
    “不行！”天啟帝斷然拒絕，他吃力地從枕下拿出遺詔，“你還有未完成的使命與責任！你要助五弟登基！”
    張嫣哭得更凶了。
    “我不是個好皇帝……也不是個好丈夫……我對不起你……可你不能忘了自己是一國之母……嫣兒，不要恨我……”
    “皇上，您別說了……臣妾……臣妾接旨……”張嫣含淚接過遺詔，心痛的幾乎滴血。恨？這從何說起？恨隻恨自己不能與他生死相隨！
    天啟帝露出苦澀的笑，眼角的淚卻是止也止不住。他用盡所有的氣力將張嫣的手放入朱由檢掌心，說出了最後的心願。
    “五弟……幫哥哥照顧好……照顧好嫣兒……拜托你了……”
    最後一絲溫度也被抽離，天啟帝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哥哥！”朱由檢像個孩子一樣哭喊著，卻早已沒有了眼淚。
    天啟七年八月十七日，大明王朝的曆史終於翻到了最後一章。
    內寢外跪了一地的內侍宮女，所有人都嗚咽著喃念，“恭送皇上……”
    魏忠賢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臉上滿是淚痕。他強忍著悲痛，拉長聲朝外唱到，“皇—上—駕—崩—！”
    伴隨他悠長而哀傷的號子，殿外騷亂起來。
    不一會兒，一列錦衣衛“嘩”地衝進殿，直奔內寢，一行人手持利刃，將朱由檢和張嫣圍了個嚴嚴實實。
    “你們要幹什麼！”裏麵傳來張嫣的厲喝。
    若有似無的笑意沿著魏忠賢的嘴角蔓延開來。他拍了拍前襟上的灰塵，從容地向內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