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定風波 第9章 偏含不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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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人以樂聲在月下互訴衷腸,潺潺琵琶攜著低低的簫音織出一副蕭索的暮春圖景,尋夢不得,對著滿園明媚景物,昨日的喜悅歡愉如同落紅流水,一去不返,她從甲申年偷來這一段春光,亦不知是否夠得她一枕黃粱。他在她身側橫簫垂眸,一衣當風,確是記憶中少年信王擅盡風華的模樣,她沉醉在他淡淡的氣息之中,惟願這淺淺的恬美一如今夜的月色,長照人間鶯儔,安然靜謐。一曲方歇,他們早已交談了千言萬語,信王閉目靜靜回味片刻,輕聲道,“不知金陵是否也有這般月色。”
“殿下何不親去探訪一番?”沅沅笑道,賣了個關子,“隻怕您去了,再不肯回來了。”
“詩文極盡描摹之事,我何嚐不想親自遊曆?”信王負手而立,背著沅沅轉過臉來,臨著一片朦朦月色,好看的眉毛輕輕挑著,“你倒與我說說,究竟好在哪裏?”
“金陵月色,定要在舟中看,水中看。”沅沅道,“蘭蕩悠悠,菡萏舉風,綠蓋紅妝撲麵臨頭,香氣拍人,行到深處,夜靜水明,忽見湖心一輪明月含在清波之中,殿下道是可不可愛?”
信王麵浮神往之色,由衷道,“我可禁不住你這樣的誘說。”
沅沅笑了,“我還沒說完,殿下卻不讓我說了。若在舟中載以詩畫茶酒,逢上煙雨朦朧的天氣,便如浮遊於浩渺煙波之中,無限蒼茫。”
“日後若得以一遊,定要你為我航舟。”信王似是按捺不住,佯怒道,“好個水鄉嬌娃,引得我幾月不得好眠你才開心了。”
沅沅露齒燦然一笑,“我還要說,說那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說無錫水蜜桃,說太湖土枇杷,殿下若是不棄,我能與殿下說這整整一夜。”
“怎麼不說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信王眼角逸出笑,看到伶牙俐齒的她忽地就紅了臉頰,微垂了眸,沒了言語。
他舉步走近,忍住笑,待看清她滿麵赧然如同夜色中的緋焰,微微起伏的胸口,輕顫的眼睫,心中驀然湧起一陣脈脈柔情,毫無半點征兆。他不忍再去捉弄她,隻在她耳畔輕輕問道,“江南有江南的好,我帶你去看看北平的好,怎樣?”他不待她回答,將手伸了過去,淺色的袖口滾著纏枝花紋,一路蔓延,直抵心扉。沅沅抬眸望他,她想她無論如何要記住這一刻,記住他的笑容,他的氣息,他眼睛裏盛著的清冽迷人月色,她最初與最後的愛戀,將來是要小心翼翼地捧在掌中,供奉一生的信仰。她緊緊握住了他的溫度,低低說了一聲,“好。”
兩人趁著夜色相攜而出,走過一路錦繡繁盛,一路歌笑嫣然,他興致勃勃地同她指點北國民俗風物,她聽得仔細,記在心裏。北平的夜市較之江南,確是更為熱鬧的,小販悠長的號子唱出一首韻味十足的京腔歌謠,不似吳儂軟語引人失神,卻能聽出蒼涼世故的意味來。華燈礙月,飛蓋妨花,唯有他的溫度是真實的,她看滿目繁華皆失了顏色,眼裏隻容得下他翩然儒雅的風流態度,她想世間癡情女子,大抵如她這般。
“可惜未到上元燈節。”他道,“天下繁華莫不鹹集於此,那才是神都氣象。”他側臉看她,複又笑道,“無妨,來日方長。”
他引她到李婆婆的食鋪,點了滿滿一桌吃食,石花海白菜、龍須、銀魚、鴿蛋、黃顙管兒……沅沅看得眼花繚亂,“如何吃下這許多!”他卻不言不語,不疾不徐地將小食剝弄好蘸了醬料推到她眼前,道,“嚐嚐看?”
信王與婆婆一齊噙笑看著沅沅不顧女兒家矜持將一桌食物吃了幹淨,開口道,“怎麼就說吃不下了?”沅沅不好意思,卻又忍不住道,“實在好吃。”信王挑著眉看了她半晌,忽然放聲哈哈大笑了起來,沅沅在他的笑聲中愈發羞窘了起來,還是李婆婆在一旁道,“瞧這一雙小夫妻,真是羨煞旁人!”信王止了笑聲,一時怔了,婆婆又道,“不是我說,這樣俊的女娃,公子前番怎生還不願意娶?這回怪不得要偷著樂啦!”沅沅心下一陣顫抖,老人的話字字如同重錘敲在心上,她惶然抬頭朝他望過去,正對上他炯炯的雙目。他唇角一彎,將她攬至身前,輕聲,緩緩喃呢道,“前番哪裏知道上天眷顧?”
兩人揖別婆婆,東方已是微明,方才還是一片喧鬧的街道徹徹底底冷清了下來。信王要送她回客棧安歇,沅沅推阻不得,便隻好受了他這一番情誼。清晨許裏不聞人聲,偌大的帝都此刻如此清寂,倒教人疑心這是一座空城,徒具龐然身形,內中全無一物。但她並不覺得害怕,她甚至想,這樣他們便是彼此的唯一,還有什麼比這更完滿的?
“你……幾時回去?”
沅沅被他問得一愣,自己本是逃難北上,卻未曾想到這一夜浮緣之後,他與她的交集便要僅止於此了!回去,回哪裏去?金陵樓台,秦淮柔波還容得下她嗎?若不回去,她又有什麼理由淹留在此?她非他妻妾,不過是萍水相逢,連一場露水姻緣也算不得!她淒惶之中竟不知如何答他,他在一旁細細察看的神色,躊躇良久,終於說出口,“若是不急,便在京中多盤桓幾日吧?”他似是怕她否決,又道,“還有許多好去處,錯過是要遺憾的。”
她心中百轉千回,萬般愁腸悠悠兜轉,都被他這一句輕輕化解,她微微頷首,又聽得他在旁問起她哪裏人氏,家中景況。她從沒如此渴盼自己能有一個清白家世,不需簪纓士族,不需富商巨賈,隻求父母安康,弟妹孝悌,這便是她對家的全部憧憬。她並沒有瞞他,說起自己自幼長於揚州橫塘,後被賣到金陵做了秦淮河的歌娘,一晃已經過去十多年。他靜靜聽她說那些舊事,聲音裏覺不出情緒,身世凋零,命運多舛,朝不保夕,他這才覺得自己往日所歎所怨與尋常百姓相比,竟是不值一提的。世間苦樂悲辛萬千叢生,擱在不同人身上便是不同的因果,他至少有一點比她幸運,他尚有至親在世,即便那至親是天下人的父,天下人的君。這茫茫三世十方,唯有親者隔之不斷,癡嗔怨恨皆是一時之念,來去反複,然而身生至親,去之便不可複得!然而這幡然醒悟似是來得遲了,信王不曾想到,僅僅數月之後,他這唯一的自慰之想亦與他作揖長別,他竟與她一般,都淪作了世上最可憐的那一等,他那些頑固的怨懣都化為了滿腔的追悔與懷想,支撐他在傾塌的大廈前苦做最後的頑抗。
“殿下還是快些回去吧。”沅沅道,“娘娘這一夜必定不好受。”
“……恩。”
“殿下好生安慰娘娘,也免得授人以柄。”沅沅說著朝信王微微一禮,他點了點頭,又不由道,“我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沅沅提著裙裾跑開了,她想快些上樓,或許還能看見他離去的背影,哪怕一眼也好。她知道她與他永遠不會有明天,這亦是他所剩不多的歡愉歲月,那便由她來做這個小小的見證罷。她遙遙想起那句詩裏寫道“來日大難,口燥唇幹,今日相樂,皆當喜歡”。今日,她說不出,說不盡的喜歡。
她懷著滿腹心事奔上樓,微光中卻冷不防聽見一人寒聲道,“沅沅姑娘,你總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