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定風波 第7章 高唐雲影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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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啟七年三月初八,信王朱由檢奉旨大婚。蘸戒之後,信王在讚引的導引下,率著浩浩蕩蕩的儀仗去往王妃家親迎。王妃家的親眷早在府外恭候,禮官先至正廳,高聲唱道,“信王奉製行親迎禮——”信王由主婚引著來到中堂,女方兩個執事在簾後悄悄先覷見了,一前一後地跑回新娘閨房,嬌聲笑道,“好姐姐,你可是鸞星高照,嫁了個神仙一般的人物!”王妃周氏已打扮停當,隻差婆子將喜帕蓋上,聽到兩個丫頭笑語傳來,一雙水眸含羞帶笑,低低垂下頭去,“你們就知道作弄我!”這一身豔麗的羅衫厚重而嫵媚,直將鏡中的美人兒映得如天邊流霞一般粉紅可愛。一生隻一次的良辰吉時嗬……大婚的冠服繁複堆疊,將她那一顆少女心也層層包裹,正紅花綢下隻依稀看見她雪白的脖頸,像春日群芳吐豔中那唯一一抹清澀的梨花白蕊。她的腰間垂著兩個描金香囊,長長的流蘇垂在裙畔,漸漸隱入一片嬌豔的裙瀾之中,一個是母親親手縫製於她,另一個……是她親手縫製與他。
“真看不出姐姐還是長他一歲的,這個王爺看起來頗為穩重,倒不像個風流少年郎呢!”女執事一麵打趣她,一麵扶她站起身來,她抑製不住滿心狂跳,隻是催婆子快快將帕子蓋上,好遮住她滿麵羞容。幾個丫鬟在身後牽起她的裙裾,一行人立在門前,隻待中堂那一聲命運的宣判。
“請王妃入廳——”
她覺得自己快要撐不起這一身吉服,腳步虛浮,思緒紛亂,耳畔偏偏又催命般喚道,“姐姐,該去了!”她怔怔回不過神來,便由她們緩緩牽了出去。待到人聲近了,她便更覺腳下那方寸天地再也容不下她前行一步。
“拜——”禮官沒有波瀾的語調再一次將她的心思拉了回來,她聽見母親坐在上首的啜泣聲。今次拜別之後,她便真真是周家潑出去的人了,母親就是想收回來,也是徒勞。她知道他此刻就在她的身側,他與她牽起了一條紅花喜綢,她隻看見手邊那一串長長長長的豔紅一路延伸,卻覷不見繁盛的盡處,他是否也伸手與她共執這一段錦瑟年華。她忍不住輕輕顫抖著,希冀著,期盼著,她想象自己的青春年華也如這紅綢一般緩緩鋪陳,最終握在心愛之人的手中,她一生的鸞交鳳友。
行禮過後,她由眾人簇擁著上了鳳轎,轎簾一落,她除了耳畔熱鬧的喜樂,便再也看不見其他了。恭賀道喜的親眷好友們紛紛湧上前,新郎一身大紅皮弁服,騎著一匹高頭白駒,朱纓玉勒,雲錦障泥,雕鞍繡鐙,一身華服襯得他更是麵如冠玉,眉若含俏。他烏帽兩邊各插戴了一簇時令鮮花,隨著前行的步伐在他鬢邊兀自顫動,顯出一段難以言說的風流態度來。天潢貴胄,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番雍容,信王目光平視前方,似在看著一處,卻又不知看往何處,他隨著盛大的車駕儀仗緩緩在街市中流動,四周歡呼聲,鞭炮聲,禮樂聲都不能打攪他的神思。
偌大的信王府早已被打扮得花團錦簇。王府門前高高懸起了大紅燈籠,府前的兩尊石獅也戴上了紅花,係上了紅稠。信王府內紅毯鋪道,各屋門上都掛了雙喜彩綢。皇帝對他這位唯一的親弟弟十分恩寵,早早地吩咐禮部細細籌備,他要讓弟弟熱熱鬧鬧開開心心地擁有這個他給予他的,一生隻一次的回憶。迎親的車駕剛一抵達信王府,府中親隨們便喜氣洋洋上前迎接王妃鳳駕,緊隨其後步入王府的是前來道賀恭喜的京中顯貴,人人都備了厚禮而來,要為這盛事作一場點綴。古老的北京城似乎也被這歡樂的氣氛感染了,處處洋溢著喜慶的氣息。
王府前廳,前來道賀的顯貴們吵吵嚷嚷,總管王承恩手中捏著一份禮單拉長聲念著,“玉如意兩支——白玉塔一頂——紫玉雕屏一座——紅木五屏風銅鏡台一座——鎏金銀絲罩熏爐一台——金海棠花福壽大茶盤一雙——”正當眾人聽得昏昏欲睡時,門外傳來更為尖亮的嗓音,“聖旨到——”
前廳霎時間安靜了下來,信王放下酒樽,整肅了儀容,快步上前跪下,身後一溜兒人等也都齊齊跪下身。太監讀的什麼他已記不太清,無非是些恭喜道賀之類的話,走走形式而已。待到最後一句朱由檢才猛然回過神,“特賜禦製紫檀雕花龍鳳喜床一張,望百年好合,多子多福!”話剛落音,四個太監吭哧吭哧地從門外抬進一龐然大物,黃布蓋著,愈發顯出神秘高貴的意味來。信王接了聖旨,快步上前,抬手一掀,登時紫氣東來,滿室生輝!真真正正是精雕細琢,巧奪天工!
“不愧是禦製啊!”眾人皆歎服。
信王哭笑不得,哪裏料得到他的木匠皇兄還存了這個心思?萬般無奈之下,隻好命人抬進喜房,重新布置。宣旨的小太監神秘兮兮地湊上前,“殿下,九千歲托奴婢傳話說,他為您選的王妃娘娘賢淑知禮,美豔無雙,是萬歲與皇後娘娘都首肯了的,今日九千歲因著政事繁冗不能親來道賀,這裏便遙祝殿下的美滿姻緣了。”信王唇角彎出一抹冷冷譏笑,“勞煩廠公了。替本王謝過九千歲,到後麵領賞去吧。”“謝王爺!”目的達到,小太監樂顛顛地跑開了。
禮樂齊鳴,兩個女執事將饌案抬到信王與王妃麵前,二人斟滿了金爵向信王王妃勸進,飲訖,進饌,食訖,再進。如此反複三次,便是夫婦同飲合巹酒了。信王隻見翟衣中伸出一雙嬌怯的小手,顫巍巍地捧起金樽,躊躇著等待執事的命令。信王仰頭飲盡,打翻了心中的五味雜陳,從此刻起,她便是攀附於他生命之中的女蘿,他們本無交集的一生,自此便要開始無止無盡的糾纏了。
喜宴開始。新娘由女官扶著退入後室,眾人漸次入座,歡笑聲撒遍了整個信王府。信王身著大紅喜服,由王承恩伺候著向各位來賓敬酒。一麵應付著阿諛假笑,一麵作揖道謝,一圈下來,他已有些微醺。王承恩躬身道,“殿下可是覺得乏了?”
“嗯……有點。”
王承恩了然於胸地笑了,他朝信王輕聲道,“奴婢也為殿下備了份賀禮,就當給您解解乏吧?”
不待信王應允,王承恩一拍手,前廳的喧鬧登時靜了許多,隻見那五鳳彩屏後默默走出一個妙齡女子。她懷抱一柄焦尾琵琶,步履輕盈,一襲青衣,碧色的襦裙輕輕擺動,那一雙靈動的眸子好似天上閃爍的星辰,明媚如波,宛轉地漾過暮靄清秋,攜來江南靜水之中的林花春紅,仿佛隻消微風一陣,便能拂動她眼中無盡的煙柳海棠,聞見水鄉的馥鬱芬芳。她嫋嫋婷婷地站定,朝信王微微一禮,卻低著眉,不敢細細瞧他。信王酒腥了大半,看看她,又看看王承恩,“這是……?”王承恩得意地笑了笑,“這是奴婢特意從江南請來的歌女,想給您衝衝喜。”信王“哦”了一聲,隻覺得她十分眼熟,仔仔細細看過,卻又窺不出半點破綻,隻是故人的氣息,令他十分親切。
王承恩朝她使了個眼色,她會意地點點頭。隻見她伸出那一雙潔白無暇的纖纖玉手,輕輕擰動弦軸,試彈了兩三個音。手起,腕落,鏗鏘之聲後,樂曲便流入一段恬美的律動之中。女子垂首,發間的步搖發出清脆悅耳的摩挫聲,她唱起輕柔安靜的調子,如同傾訴一段唯美的傳奇。
整個前廳都靜了下來。
“料峭風光似去年,殢人腸舊情重現。題愁餘錦字,寫恨碎花箋。春水無邊,隔無端春夢遠。”
“我去路是你的來路,我來路是你的歸路。去似飛花無覓處,來如春夢難相續。早知你今日不重來,恨前宵怎他去。”
她鶯鶯嚦嚦地唱著,細長的眼睫下覆上淡淡的影子,卻是掩不住眼角隱隱淚痕。她方才在後麵瞧見他與王妃執手共飲合巹酒,兩人通身被這灼目喜慶的豔紅包裹,她和淚相看,竟覺著他們融作了一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是北山石爛,東海水幹,這番姻緣也是蒼天為證,他們即是化為塵土之後,姻緣簿上名字仍寫在一起,細細密密,如膠似漆,再無旁人插足之地。流轉於北上的車駕中時,她曾無數次摩想他的麵容,想這一年的他與甲申年的他,究竟有什麼不同;想他自負矜傲的笑容,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都是那樣教人失魂落魄;想俗世萬千芸芸眾生,他是瓦礫中的珠玉,群鴉中的白鶴,黑炭中的紅蘿,一把火將她這不自量力的飛蛾燒成粉末。然而,此刻她真真見到他了。一如想象中玉山般傾立於眾生間,如佛祖掌中的火蓮,塵世煙火皆是近他不得的。她痛惡自己的煙花身份,除了這番渴盼太久的相見,還能奢求什麼呢?
唱的人癡了,聽的人也癡了。這清悠的調子好似一泓清泉在心間淌過,又好似春風拂過麵來,真教人渾身一輕,身似浮雲,縱有千萬般煩惱,也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信王覺出一種久違的安寧,仿佛自己是太液柔波中一葉輕盈的小舟,臥在藻荇蘆葦中,靜聽雨聲纏打疊翠,錯落的雨點與風聲彙成低不可聞的夢囈,他竟有些困了。王承恩暗自著急,輕聲提醒在信王耳畔提醒道,“殿下快去洞房吧,王妃娘娘還等您給揭蓋頭呐!”信王含糊不清地應了聲,搖搖晃晃站起來,正要經過那歌娘身邊時卻又似有些迷茫地側過臉,“你……叫什麼?”少女垂了眼睫不敢看他,兩靨卻飛上了紅雲,“沅沅。”信王身形一滯,又疑惑地多看了她幾眼,沉聲念道,“沅沅……”吐字之間,是圓融嬌柔的儂語,他驀然發現她那雙明亮照人的墨瞳裏不知何時盛滿了淚水。
“莫哭,莫哭……”酒勁漸漸漫了上來,他也覺得腦中有些昏昏了,“今天可是個好日子,我……高興啊……”他衝沅沅揮揮手,自嘲又無奈地笑了笑,踉踉蹌蹌地往喜房那邊去了。沅沅挽著琵琶,癡癡望著他遠去的身影,卻是再也忍不住淚。為誰風露立中宵,可憐蒼苔冰繡襪。
這便是她與他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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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宗實錄載,崇禎大婚乃是天啟六年十一月,我將它推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