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展才藝範理陽一筆驚四座 出塞外範忠庭識逢落難人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9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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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雲鵬見眾人睜大了眼睛等他下文,正要詳說。門簾一挑,酒飯店夥計端兩壺已燙好的應州老白幹進來,一邊沿桌給諸人倒酒,一邊道:
    “爺們,酒菜未動一筷子,是酒菜不合口味,還是怠慢了客人?”
    眾人這才見桌上已擺了七八道大菜,菜肴、點心一應俱全。
    範理陽拄了筷子,道:“這些美味,應有個名兒罷,可都是大同名菜。咱要是風卷流雲般一古腦消受了,顯見有些糟蹋了。雲鵬兄弟,你給大家說說。”
    賀雲鵬道:“你以為我吃過,我舍得吃麼?我吩咐店家撿當地最有名的菜給大家,原也是嚐個鮮。夥計,你給我們講解講解。”
    店夥計一聽,興頭立時上來,將毛巾往肩上一甩,指著中間一盤點心道:“先從點心說起。實不相瞞,小人也不是本地人,從晉南來大同跑堂做夥計,不過才三四年。小人初來時,也是納悶,天下飯莊都是先上酒再上菜,三五巡後方才上湯點,就大同日怪,菜、點一齊上。”
    賀雲鵬笑道:“這個我知道。”
    大夥一齊看他,夥計大睜了兩眼,咋舌道:“這位爺說說,不定小人了能長些見識”
    賀雲鵬道:“諸位哥哥,這大同地麵自明初就客商雲集,四方物流齊聚,山南海北人流眾多,在此打尖歇腳,再起身東上直隸,西去疆域,北上內蒙。本地飯莊一改內地酒、菜、湯糕分批上桌的習性,改為一總攬。”
    範理陽笑道:“這個倒是省時省空的法子。”
    賀雲鵬道:“一來客人省了時間;二來店家少了空座率。這也是我山西晉北商家的聰穎之處,精明得不留痕跡,且是處處為人著想。”
    薑獻豐歎道:“我活了這半生,吃的飯菜好壞無數,沒想到這其間還有這種學問,看來做商人也並非簡單。”
    店夥計亦連連稱是。
    範理陽道:“薑大哥,待日後你們有空再細說。現下可是肚子要緊,夥計,你快快給咱介紹介紹這些菜。”
    店夥計道:“不耽擱諸位客官,我就撿‘四大美人菜’略略說了。”
    “‘四大美人菜’!”眾人大驚。
    夥計指著桌盤,道:“‘西施舌’、‘貴妃雞’、‘貂蟬豆腐’、‘昭君鴨’。先說這‘西施舌’,用糯米製了水磨粉,再包入棗泥、核桃肉、桂花、青梅等十幾種果料餡心,在舌形模中壓製成型,再以油煎。‘貴妃雞’以肥嫩母雞作主料,用當地老白幹佐料,成菜後酒香濃鬱美味醉人。再看這‘貂蟬豆腐’,用泥鰍比三國董卓,奸滑之極,泥鰍在熱湯中急得無處藏身,就鑽入冷豆腐中,結果自是逃不了烹煮命運。傳說董卓吃了這種麻辣爽口、醇香宜人的豆腐後,頭腦發脹,不覺大醉,才被呂布所殺。至於‘昭君雞’,有個傳說,王昭君原是大同人,出塞外後不慣習食,廚師就將粉條油麵筋泡了一起,用鴨湯煮,甚合昭君之意,後人就用粉、麵筋與肥鴨烹調成菜,稱之為‘昭君雞’。”
    範忠庭道:“不想一桌菜,聚齊天下四大美人,當真奢侈的緊。雲鵬兄弟,這一桌子得花多少銀子!”
    店夥計笑道:“客官,花費不了多少。大同飯莊,以接應四方商客為主,大家出門在外,圖得的是吃的舒爽、飲得暢快,象在家中,掙得是個回頭客,決不敢在價錢上弄虛乎,冷了客人的心。這一桌連酒水下來,統共不過七八兩銀子。尋常些,您幾位在‘天翠居’內,有一兩銀子管飽!”
    薑獻豐道:“才七八兩銀子?這等收入,如何能撐起門麵,豈不要關門?”
    夥計笑道:“客官有所不知,做買賣憑得就是熟門熟路、勤來勤往,比如今爺吃好了,又不嫌貴,保準您下次到大同還來這地方。您來一批,他來一批,風一樣傳了去,人自然多了,別看七八兩銀子少,架不住人多流水,不發都不由您!”
    一番話說得眾人大笑。
    “果然色如皓月,香甜爽口。再嚐嚐貴妃雞,呀,皮薄餡嫩,鮮美不膩,果然好吃不貴。”範理陽早已將夥計點的幾樣菜嚐了遍。
    “客官慢用,我先招呼其他人去,有事叫一聲就行。”
    店夥計一出去,範理陽拉了賀雲鵬,急道:“雲鵬兄弟,快說還有什麼發財的道,讓咱有花不玩的銀子使,我天天請你吃‘四大美人’!”
    薑獻豐道:“雲鵬兄弟快快說來聽。”
    賀雲鵬道:“大同北依內蒙,西臨甘陝,東挨直隸,本是個消息極靈通的地方。前番就有人傳言蒙古部落內部訌亂、西藏青海亂兵紛爭,朝廷極有可能出兵放馬,聽說四大輔臣之一鼇拜專權,禍亂上下,南方未平,朝廷還無暇顧及西部,待局勢稍穩,兵出西域是早晚的事。”
    李樹春道:“雲鵬兄弟,此信從何而來?”
    賀雲鵬道:“大同一帶已非秘密可言,此地雲集各路商販,凡與商家有利的訊息傳得甚快。”
    範忠庭道:“若此言當真應準,這其間可是蘊了極大商機!”
    賀雲鵬道:“商機無限!糧草、車馬,上至染料衣帽,下到壇罐飲器,甚至北上內蒙販馬羊牛,都是實實的大利!”
    眾人被這番言語挑得心動,眼前都是一亮。
    範理陽喜道:“少東家,雲鵬兄弟所說可是條大道,值得一試。”
    範忠庭道:“李掌櫃,你怎看些事?”
    李樹春道:“少東家,這確是少有的機緣,我們不枉上大同,隻是要冒些險。”
    範理陽道:“有何凶險?”
    李樹春道:“若要爭這等大買賣,必須在大同紮穩根,開家飯莊肯定不夠,糧行、雜貨行內都得立下腳跟,最多一兩年就得掙夠足額銀錢才可行事。沒錢,大買賣根本上不了手。”
    範忠庭道:“經商,曆來就是條險道。要幹成一番大事,不淌點險哪裏稱得上商人。商家既要贏大利,首先就是抓住機遇,機遇一旦水逝,再也尋不到了。就算沒有兵事,天延村將商鋪開到這塞外之地,也是勝算?這實是一石二鳥的機緣,是幹大事、創大業的由頭。一個字,幹!”
    眾人聽了,無不血脈賁張,情緒激動。
    薑獻豐起身端起一大碗酒,道:“少東家,諸位兄弟,我東拚西殺半生,現下竟無處容身落腳,今遇各位,是我薑獻豐一生造化,投了明道,我情願追隨左右,拚一身血氣,成此大事。”說罷仰頭一飲而盡,又道,“碎骨粉身,值了!”
    範忠庭舉起酒碗,道:“雲鵬兄弟,這條路須得你先走,你甩開了手去做。有薑大哥助你,先立穩腳,到時我們攜手去幹!”
    李樹春道:“我與範老東家做了半世生意,倒是也有過這種想頭,苦於無力無膽,腳步從未邁出繁峙一步。你們年輕,看來這些想望要在你們年輕身上實現了,預祝雲鵬兄弟旗開得勝!”
    範理陽笑道:“薑大哥,你那一碗不算,再倒上!”
    薑獻豐道:“好,再來就再來!”說罷又是滿滿一碗。
    眾人正說笑,聽樓下吵吵嚷嚷,便紛紛放了碗筷。
    “夥計,夥計!”
    夥計兒早一溜煙進來,頭上滿是汗水。
    “各位客人,有何吩咐?”
    賀雲鵬問道:“樓下何事,這般雜亂?”
    夥計抹了把臉,道:“爺有所不知,今日‘大通莊’糧鋪彭大掌櫃在禦河西又開了一個莊子,名也取了,叫什麼‘大享莊’。今作東邀了大同名流在此聚會,數月前就放出風,誠聘熟知書法人才撰店名,誰的字大夥公認了,不惜重金。”
    範忠庭道:“竟有此事?”
    晉商開店,極重店名;鋪名好,寓示生意欣欣向榮,蒸蒸日上;字寫得好,亦是頭麵風采,芳流百世。因此,晉商極重店名書寫。
    賀雲鵬道:“彭大掌櫃?可是當年名譽大同府的彭百萬彭世農?”
    夥計道:“不是彭世農,遍觀大同直隸一帶,誰還有膽敢稱彭百萬!”
    眾人聽得咋舌。
    薑獻豐道:“既叫彭百萬,看來身家貴重,有得是銀錢了?”
    賀雲鵬道:“說是彭百萬,身家何止百萬!彭家祖上從明初至今以經商為業,經數代人滾動累積,現僅大同一帶商鋪不少二十家,以煤炭、糧、油、木材為主,掌管著本地近三分錢貨通暢,這還不算在太原、直隸等地開的鋪店。百萬是本朝初年的名號,現下,總有千萬資產!”
    薑獻豐大驚:“世間竟有此等豪富!”
    賀雲鵬道:“薑大哥難道沒聽說過?商海茫茫,原是藏龍臥虎,不可鬥量。咱山西地麵,不管在哪,你看街上,匆匆忙忙的,其中畢有三五個懷揣萬金之人,不可小覷了。這彭世農在我朝入關初,就風傳過個故事。”
    範忠庭道:“何事?”
    賀雲鵬道:“當初,攝政王多爾袞率兵西下,經大同,隨從護架規模極大,無處落腳。後來有人介紹了個地方,你們猜是何處?正是彭家大院,上千人的護架進了院裏,大門一關,寬寬綽綽,多大氣派!”
    範理陽道:“上千人,差不多是我半個天延村大小!”
    賀雲鵬道:“有過無不及啊。”
    範理陽道:“我們何不下去看看大同府的商界名人,不定我們這輩人中有一天也會象他那般闊綽;即便沒那命運,沾沾福氣也是好。”
    “彭世農來了沒有?”
    夥計道:“來了,當廳正中就是,餘外還請了十數人的評判,為字好字壞作估。爺們,下去瞅瞅熱鬧也好,這彭百萬出手甚是闊綽,三個字就是三百兩的價碼,一字百兩!老天爺,抵得上我一輩子的想望了!”
    賀雲鵬道:“我們下去看看!”
    範忠庭道:“一睹百萬風采,大同當真不枉來了。”
    一行人下了樓,沿正門對麵敞了一門。裏邊是一寬闊院落,院內聚了一圈人,約在七八十號上下。透過人縫,正中台上擺了一張桌子,椅子正中坐了一位年約五十餘歲,身穿藍綢緞袍、頭戴六合統便帽、額頭飽滿,闊臉聳眉,唇下留一叢略顯花白胡子的老者。兩邊呈八字排了兩張桌,坐著幾位士紳模樣的人物,想來是評判。
    賀雲鵬道:“正中必是彭百萬了!”
    範忠庭點點頭:“你看台下!”
    幾人撿了人縫擠進裏麵,見台下兩邊並排擺了兩張條桌子,桌上筆墨紙張一應俱全。有六七個人或握筆凝神,或額首細思,或張目四顧。不一會,紛紛奮筆疾書。少頃,幾個夥計按順序將墨筆呈上台前案頭,幾個評判拿起,細細評味。
    台下,一時俱寂,都直愣愣支起耳朵聽判詞,大為興奮,看三百兩銀子花落誰家,似比自己得了還要上心。
    “左雲州秀才張信仁!”夥計站在台前一聲吆喝。
    左首桌前有一位老者站起,手捧張信仁的字,道:“彭東家,張信仁乃是小篆,觀這筆峰,繁複怪異之處,字體均勻對稱,卻少些整齊劃一之感,不可取。”
    台下張信仁垂了頭,苦笑著融入人群。
    “大同舉人劉談秀!”又是一陣吆喝。
    又有一位四十歲的中年人站起,手捧劉談秀的字道:“劉談秀寫的是草書,行筆之間,透了隸書的波磔,點劃之間映帶連綿,一筆可成,少些端莊肅穆,掛之殿堂,實有不妥。”
    人群一陣笑,劉談秀也掩麵一頭紮入人堆。
    餘下諸人,從用筆、結構、章法及神采、氣韻、意境等方麵逐一苛剖,不是藏頭護尾,力流字外,點畫勢盡,力收乏力,就是圭畫深藏,有往必收,中鋒力度雲雲,竟全不可取。
    第二輪,雖有兩人獲得好評,彭世農數度審視,仍是搖頭喟歎。
    一時有些冷場。
    “咱商家縱有萬貫家財,多了商氣,卻失了儒氣。”
    “看總得學些實實在在的本領,三字三百兩銀子,讓人眼饞哩!”
    有人笑道:“老張,你不上去亮亮相,三百兩銀子裝了別人腰包,不心疼麼?”
    “我有那本事,早考了狀元!”
    “考狀元勞什子作甚?不如早早經商,你看人家彭大老爺,三字就是三百兩銀子,眼皮眨都不眨,還是經商來得快!”
    忽聽場外有人叫道:“我試試,如何?”
    範忠庭等人聽了大怔,回頭見範理陽擠進場院正中站了,衝台上一拱手,不卑不亢道:
    “諸位,我試著寫寫。”
    說罷也不理會眾人,當場握了筆杆,看看“大享莊”三字,盯了半晌。
    眾人見這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毛遂自薦,口氣甚是托大,有心看熱鬧:
    “年輕人,放開手去寫,沒準三百兩銀子就是你的!”
    範理陽低了頭,抬頭衝台上一眾人笑笑,奮筆疾書,一氣嗬成。書罷,將筆往桌上一擱,拱手道:“獻醜了!”
    夥計將字幅送上台前。
    幾個評判擠過來,半時竟不致一詞,不住點頭稱讚。
    彭世農起身湊前,問道:“怎樣?”
    有人道:“看這三字,筆體蒼勁,陽剛味重,用筆、結字、章法、墨韻均法意兼備,自有濃鬱遼闊之境,又有穩重端莊之意。”
    “筆鋒藏露,形態方圓得體,虛實有度,氣脈連貫,相輔相成,是近年來難得的上乘書作。”
    “神采氣韻盡致,直如荊卿按劍,樊噲擁盾,金剛眩目,這後生年紀輕輕,不想如此成就,少見!”
    彭世農舉了字,橫豎細看,臉上滿是笑意。
    “恭喜彭東家得此寶墨,‘大享莊’開門大吉!”
    彭世農捧了字,小心交與身邊夥計。從桌後順台階下來,站在當院,對範理陽道:“這位兄弟,承讓了。不想年紀輕輕卻有這等筆鋒功力!”
    範理陽道:“不敢,不敢,彭老東家這般誇獎,實是讓後生小輩汗顏。”
    彭世農笑道:“來人,取三百兩銀子,我當場謝了這位小兄弟!”
    範理陽道:“彭東家,我隻是來此湊湊熱鬧,並非為三百兩銀子。若是無緣,如非本意,縱是一字千金,我範理陽亦無此心態;若是有緣,如有創意,縱是分文不取,幸彭老東家看上拙作,亦是我後生輩的榮幸。今日與大同幫晉商楷模彭東家有幸一唔,就是千裏有緣。僅此之緣,三百兩銀子不足為道!”
    說罷,又是一揖:“告辭!”回頭便走。
    彭世農暗暗點頭,大聲問道:“請留下名號,我彭世農在大同府給兄弟留著名位!”
    範理陽道:“代州府繁峙縣天延村落魄秀才範理陽!”
    無意得了這個大彩頭,眾人欣喜不已,紛紛簇擁了範理陽上樓。
    店掌櫃聞聲而至:“不想我這店麵今日蓬畢生輝,駕臨如此貴客,今這酒菜費用全免了,算作我請。”店家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招手讓夥計端了一杯酒,道,“闖蕩大同十來年,迎來送往賓客無數,不乏高官顯赫,腰纏萬貫,可舞墨風雅,技壓群才者,我這地方卻少見得很。來,我敬各位一杯!”
    範理陽道:“不敢,不敢。”
    範忠庭笑道:“敢問掌櫃台甫?”
    掌櫃道:“兄弟姓劉,單名一個成字。敢問諸位來自哪裏?聽口音不是本地人氏。”
    範忠庭道:“我們來自代州府繁峙縣,來此想做點小本生意。”
    劉成噢了一聲,指著範理陽道:“這位兄弟,小小年紀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範忠庭笑道:“我這兄弟是有些才氣,不過卻屢試不第,無奈才流落出來趟了這等商路。”
    劉成道:“以兄弟才學,入我商門,大有用武之地,考官及第有什麼想頭,晉北商家子弟,倒是有點生計頭腦,卻銅鏽氣大些,整日裏呼吃海喝,招搖顯擺,更有那不成器者,學京城邋遢旗人習氣,不學無術,提了鳥籠子四處閑逛惹事。唉,實在玷汙商家風範。繁峙商家有兄弟這種人品才氣,實是福氣。”
    賀雲鵬道:“劉掌櫃,我看在大同府‘翠雲居’獨一無二,論規模、氣派想是沒人敢比。”
    劉成笑道:“這位兄弟看到的是顏麵上的風光,哪裏知道我這店鋪已連續兩年負債經營,其苦楚不外人知啊。”
    薑獻豐奇道:“飯客一晚間水流般十多桌席麵出去了,如何說負債?看來你這掌櫃的也是不大氣,莫不是怕我們搶了你的生意?”
    賀雲鵬道:“原想開這飯店是好買賣,如何能負債?單說這一席酒菜,成本也不過兩三兩銀子罷了,扣除店內各式開銷,最少有一小半收益,近四六分成的買賣,比之我們遠途販糧不知強了多少倍,這還不說市集差價漲落行情、道中風雪凶險。”
    劉成淡淡一笑,抹了抹油光滑亮的腦門道:“這位兄弟,聽意思不是有意也開家飯莊?”
    賀雲鵬也不回避,道:“兄弟確有此意。”
    劉成歎了一口氣道:“看來這位兄弟以前沒有開過飯莊,不知這內裏情勢,你看我這飯莊整日裏紅紅火火,流水般的人氣,卻沒有流水般的銀子。”
    薑獻豐道:“我越聽越是不解,難道客人吃了飯,不給銀子,抹嘴就走?”
    劉成道:“那倒未必,銀子是有,卻是一疊子帳麵,你要去試試。遇著好說話的,自知理虧,想方設法也要還上;若遇上不好說話的,嘴裏認承欠你的帳,橫豎卻是沒有,你如何再說?逼得急了,傷了顏麵是小事,關係僵下去,天長日久,就要尋出事來。”
    範忠庭道:“看來,這飯莊不是好做的營生。”
    劉成道:“這倒也未必。即是負債經營,我也是不得已,十多年了,我們東家生意已成氣候,這‘翠雲居’的牌子倒不得,諸位都是商道中人,都知道商家重信重譽,牌子就是信譽!可能我們有緣,這番言談並非怕諸位搶我生意。我晉北商家太過以利為重,言必談利。這其間尚有利無群盡、應齊而享之的理,有幸為同行,就有個幫襯,有競利方才有利,有利方能共進。殊不知,兔死狐悲,一家倒了,寓示著此行已窮途末路,尋不出創新的法子,遲早是全行業的衰敗。因此,即立得起,就不能倒。在大同各行商家這都是不爭之實。若有不法奸商,毀商家大義,無不是自行破敗。”
    劉掌櫃所講這番商家之義,李樹春哪裏不知,既入商道,都有商道的規矩可尋,凡講誠講信商家,都以此為立基之本;若有違反,必招致同行排擠。識不透這個道理,遵不了這個規程,一心隻為私利,破了商家信譽,起步之初就已顯破落倒閉的跡象。
    當下,李樹春道:“互惠互利是我商家經營百年、其勢不衰的根子,我們都應謹守才是。”
    眾人聽了連連點頭。
    劉成笑道:“這位兄弟如若有意開飯莊,我自會全力幫襯。不過,開飯莊須記三交三不交,不一定能保你飯莊盈利,卻能保你不致負債。”
    範忠庭道:“何謂三交三不交?請劉掌櫃賜教。”
    “這‘三交’即指可交易之人,飯莊本是與客人交易,他出銀子,你出酒飯。一交可信可賴之人;二交老實厚道之人;三交外地商客,此為三交。這‘三不交’即是一不交地頭無賴之人;二不交身性劣惡之人;三不交官家。”
    賀雲鵬奇道:“前麵尚聽得明白,這不交官家卻是為何?”
    劉成道:“官家謀權,商家謀利。古往今來,這權利一融,不起大禍,便造大非。”
    賀雲鵬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李樹春道:“莫非這官家還會欠了商家,卻是費解。”
    劉成道:“其實並不費解,曆朝曆代,官家原是最不講情麵最不講信義之人!”
    正說著,樓下有人中道:“店掌櫃的,你出來!”
    樓下亂糟糟的,眾人忙跟出來到了樓下。見一官府模樣的紅臉漢子指了店夥計對劉成道:
    “這是你家夥計?好沒眼力,不認識我唐二爺麼?你們老東家見了我尚稱兄道弟,偏到你這裏不過吃了二兩銀錢,今爺我走得急,先欠個帳,明日取了還你就是,為何擋道不讓走!我已認承,怕爺賴了帳不成?劉掌櫃,你說說有這個理麼?”
    吃了飯菜無錢結帳,還這般囂張尋歪理。天下竟有這種人,範忠庭等人誰聽不出來,顯見是想賴帳。
    薑獻豐聽了大怒,正要出聲,被李樹春一把拉住,兀自呼呼直喘氣。
    劉成滿臉堆笑,對紅臉漢子道:“在官府衙門一帶,誰人不知唐二爺威名,前年聽說您大雪天還幫襯無家可歸的老者,並送了盤纏銀兩,在大同府中傳為美談。這種善舉做得幹淨漂亮,今莫說二兩銀子,就是十兩百兩,又算得了什麼?今不過唐爺忘了帶錢,已說了明日還上,你擋了二爺的駕,真真不知好壞。唐二爺您請,漫說明日,就是後日大後日還上,也不急!”
    一頂高帽子當眾戴了唐二爺頭上,又不著痕跡地損了他一頓,眾人聽得暗笑。唐二爺分明聽出不是滋味,卻又一時橫豎尋不著庇漏,見人漸漸越圍越多,騰地紅了臉,忙道:“劉掌櫃這話實在,我真是忘了帶錢,不信,你可讓人搜我,有一文錢,我他娘的不如個王八!”
    眾人哄地大笑。
    劉成道:“還不快給二爺賠不是!”
    夥計委屈著上前拱了一揖道:“二爺,恕小人有眼無珠,不識二爺!”
    話說得日裏歪怪,詞撿得不倫不類,弄得唐二爺極是不好受,衝圍觀人群一拱手道:“諸位,我明日一準將銀子還過來,今真是忘了。”
    回身對手下人劈頭就是一巴掌,叫道:“你他娘的沒裝錢就讓老子進來吃飯!”說罷,提溜起那人脖領,擠出人縫,兀自罵罵咧咧地走了。
    一頓酒菜連吃了三次。眾人吃畢,樓下已是萬家燈火。
    連續數日,範忠庭一眾走遍大同糧行,已銷了三分之二車糧。
    飯後,範理陽吵吵嚷著拉了賀雲鵬薑獻豐二人上了大街。
    大炕上,範忠庭用火柱子扒拉著火盤內的火星,和李樹春坐談。
    “李掌櫃,日間售糧,我瞅了瞅,大同府地處塞外,恰是極至繁華地段,糧行卻不多,這是為何?”
    李樹春道:“我以前聽說,晉南、晉中一帶運糧車隊直接運至直隸或內蒙口外,大同不過是個中間歇靠站,卸糧不多,糧行多了就要自相擠兌!”
    範忠庭道:“你看咱這些車糧,將糧卸了此地,價錢比雁門關內多不了幾百文錢,聽糧行夥計們說,到柴溝堡一帶卻是上等價錢,他們去得我們為何去不得?”
    李樹春道:“少東家是說我們直接東上柴溝堡?”
    範忠庭笑道:“去一趟怕甚?不過百十多裏地,到柴溝堡一來出手車糧,多攥些銀錢,還餘三百餘石,一石出一兩七八錢,就是五百兩銀子。再說,看看世麵,也不枉來一趟。”
    李樹春將正書寫信件的筆往桌上一擱,笑道:“少東家,我看你並非隻想見世麵,我覺得你此番走這一趟,心有些大了。”
    範忠庭盯著火盆裏的火末子,點點頭道:“李掌櫃看到我心裏去了,雲鵬兄弟開飯莊的主意提醒了我,在大同地界,隻要瞅準了舍得投資本,沒有個不賺的。代州、應縣、砂河驛、大營驛,比起這裏,無論貨資人流都是沒法可比的。你想,如若將我範家生意做到此處,妥妥的經營好了,積些厚資本,再以大同出發,看周邊情形,本著缺什麼我就做什麼的理。隻要勤苦些,幾年下來,斷沒有個不發的。你說是不是?”
    李樹春道:“想望原是好,隻是這資金從何而來,這人才從何而來?忠庭,你有雄心眼光,我想範家生意在你手上必成氣候,可目下時機還不成熟。據我所知,你爹現在代州境內幾處生意滿打滿算統共也不過五萬兩銀本,不算此行利潤,現銀不足萬兩。再說,縱有萬兩銀錢,你爹豈會答應?倒不是你爹不想把範家生意做大做強,有機會你爹喜歡還來不及,哪有不讚成的理?你爹已過知天命之年,他覺得該是你們年輕人出來做事的時候了。但他有一個心願,你可能不知。”
    範忠庭道:“我爹他有何心願?”
    李樹春道:“他苦心經營了一生,掙下這些生意資本,難道不想給你們後人留個樣板?一來可顯他一世功勳,二來讓你們範家後世習之惦之。”
    範忠庭道:“什麼樣板?”
    李樹春一字一頓道:“範家莊園!”
    範忠庭奇道:“範家莊園?”
    李樹春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空:“遠在二十年前,你爹就說過,如果這一生掙到萬貫家業,要在天延村堡門坡上造一處繁峙縣境內最大一處莊園!”
    範忠庭笑道:“我爹不會是個愛顯擺的人,他這個念頭卻是有趣味。聽說晉中一帶,凡做生意發了財的,都是將銀錢拉回故裏,買地置房產。可把銀錢都弄成死物,積壓甚是可惜。況我爹現下還沒恁多銀錢,就算有,他舍得麼?”
    李樹春道:“雁飛千裏終須落,船破萬浪總靠岸。這不是個舍得舍不得的事,人活一世,年輕時都有個想望,一旦立下,就要奔那想望拚命奔波,等到年屆垂暮,再打理今生,想望就在眼跟前,就是一生總結。”
    範忠庭道:“說不動我爹麼?”
    李樹春道:“說動你爹放了他的想望,那不可能;不過,要是順了他的想望,事情或許有點轉機。”
    範忠庭道:“什麼轉機,李掌櫃你說。”
    李樹春笑道:“除非在他有生之年,讓他堅信,他能造出更大更闊氣的園子!”
    範忠庭沉思半晌,驀地一拍炕沿道:“好!”
    一個大想望在範忠庭腦海裏愈來愈見形狀。
    時過春分節氣,東出大同至柴溝堡,塞外官道兩邊,氣溫遞次回升,沿途河道冰層一路破解,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兩邊的柳樹上遠遠望去略略透出幾絲乳綠氣息,楊林樹幹間顯出濕潤的沫白,眼看著春天是越來越近了。
    河道兩岸,人們正忙著掘河道、疏灌渠、整地壟,將冰層下伏了一冬的涓涓流水引向廣闊田地,澆頭遭撥節水;鄉間土路上,各色車輛滿載了土糞積肥,農人們吆吆喝喝趕著牛車、驢車在地中間一路走一路揚灑,把撥節肥施得足足的。
    夜半飯牛呼婦起,明朝種樹是春分,冷尾暖頭,下秧不愁,爭取播後三五個晴日,以保一地全苗,眼前實實是一番新起色。
    眾人押了糧車,邊起邊看田間繁忙景象,不住指指點點,說起今春氣色,一路竟忘了歇息。
    出大同地麵半天,原先好好的天色,突地變了。先是風起,雖不入骨,卻揚了滿天黃土,撲頭蓋臉往下砸。半頓飯工夫,黑雲便陰沉沉地壓了過來,豆大的雨辨劈頭蓋臉往下甩。
    車糧正處曠野,一行人馬叫苦不迭。車隊前,範理陽雨線中突地大喊大叫:
    “少東家,李掌櫃,前麵有間破廟,咱們進去避避雨!”
    透過昏霧迷離的雨線,眾人見前方一處平地疊起的土坡上影影綽綽有數間破房,忙驅了車馬疾行。
    範理陽早一路打馬上坡。眾人忙著收拾車糧,不料範理陽打馬又飛奔下來,馬上驚叫道:“我的娘,那廟……那廟裏……”
    範忠庭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你嚇人日怪的,不是大白天遇著鬼了!”
    範理陽臉色發白,嘴唇舌頭發僵發直,結結巴巴道:“少東家,真是有鬼,那廟裏有個死人!”
    一番話,將眾人唬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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