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天涯淪落後生情人棺立誓 絕地逢生壯士雄勇鎮起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96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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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窸窣聲響,女子啪地點燃一根蠟燭,範謹質眼前倏地亮堂。借著微弱燭光,範謹質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自己竟站在一處墓穴馬道裏的斜坡上!頭頂是方斜拱藻井,入口已被木板遮嚴,馬道寬約三四尺,腳下斜坡直通地層,黑沉沉的,不知深淺,隻覺寒意襲身。
    女子持了蠟燭,淡淡說了聲:“跟我來。”沿馬道往裏走。兩側墓壁上綴滿了畫像,有的是人物,有的是珍禽異獸,線條勾勒勻稱,色調鮮亮如新,好似活著一般躍然壁上。範謹質手心發熱,一陣虛汗,見女子卻似如履門庭無絲毫害怕模樣,大覺十二分感慨,便也強作鎮靜。
    “你大概想問這是什麼地方吧?不過是處漢墓而已,放心沒鬼,便是有鬼,早被驅了。”
    走了十數步,方至馬道盡頭,麵前是一處寬曠平地。女子不言聲將蠟燭栽在一塊半人高的方石上,又點了一支。範謹質發覺此處似是墓中正廳,麵積倒也敞闊,整個墓室呈方形,一人高以上是由打磨精細的層層條石逐層向上以束,每層條石棱角均做了圓弧抹邊處理,結合處緊密合縫,頭頂最上方同馬道一樣為藻井,四角牆壁上各有四塊碩大的畫像石,刻畫甚是精美。
    “沒進過墓裏吧?”女子見範謹質一臉迷茫。
    範謹質故作坦然:“這裏倒安全,沒想到地底下卻是如此天地。”女子一曬道:“沒法子,遼宋交兵,年年打來打去,隻苦了我等老百姓,東躲西藏,沒地安生,上頭沒法做人,便下了這地裏當鬼。這地方原是我爹十多年前發現辟出來的,就為躲兵禍。你是哪裏人,為何被遼兵追殺至此?”範謹質道:“我是開封人氏,叫範謹質,去雁門關下代州尋親,回家途中不想遇遼人,想搶奪腳馬,無奈隻好刀兵相見。”女子道:“你們倒膽大!”範謹質笑道:“怕什麼,不過是一條命罷了,姑娘好身手!”
    “都是可憐人罷了,經此刀兵陣仗,沒個安穩日子。”
    範謹質道:“看姑娘裝束不象漢人,莫非是遼人?”姑娘淒淒道:“漢人也好遼人也罷,今日宋兵擄了去是漢人,明日遼人擄了去是遼人。哎呀!”那女子一撫肩膀,不禁痛得叫了一聲。
    “你受傷了,不要動。”
    女子道:“我是這廣武村人,叫沙突雪。”
    範謹質四處尋找可給沙突雪包紮的東西,卻見這墓室內靠牆除了兩架簡易床鋪和幾個做飯家什外,空空如也。沙突雪道:“範大哥,不要找了,不礙事,隻是擦了點皮。”範謹質從衣袍上扯了塊布遞給她:“先包一下。”沙突雪默默接過來撫了傷口,突地嚶嚶哭了。範謹質道:“都是我等連累了你們,你爹……”沙突雪這才哭開了:“我的爹,你叫女兒往後怎生活啊!”
    範謹質聽著這般哭嚎,不禁神傷,本想過去勸慰幾句,一時卻想不起該如何勸。回身見牆角蹲一小水甕,裏邊有半甕水,地上放了小鍋,便舀了一瓢水,支在石架上:“我給你燒些水。”
    一時,墓內火焰四起,透出烘烘暖意。沙突雪起身,從床鋪下搜尋一陣,挖出一粗瓷碗米:“範大哥,先做些粥,想來還沒吃飯?”範謹質將米倒入鍋裏,見沙突雪淚光盈盈,容顏卻極是清豔。
    “我爹在時,逢遇打仗,便帶了我來此住上一段時日,等地上平息了,再上去。這裏備些糧食,兩三個人尚支得半月二十天。”
    範謹質道:“兵荒馬亂,隻苦了小民百姓了。你放心,等天暗下來,我回村將你爹安葬了。”沙突雪道:“範大哥,不知你們的人脫身沒有?”範謹質道:“想來凶多吉少,隻盼望我家少爺脫身就好。不瞞姑娘,我倒羨慕你,好生總是有個家,我卻流落四方,連個安生處也沒有,便是這墳墓,安安靜靜的也是好。”說著不知觸到哪根肝腸,眼內潤濕一片。沙突雪道:“你不是開封人氏麼?”範謹質道:“我從小便隨我爹流落江南,爹死於兵亂,我被故主李煜救得,待我如親生,不想南唐一夜被宋廷所滅。我受故主之托,北上尋親。好不容易聚了一處,又遭此劫難。”沙突雪道:“範大哥,吃些東西,天黑下來,想來遼兵走遠了,我們再上去。這都是命,老天爺就沒打算讓人有個安生日子過。”範謹質點點頭道:“姑娘往後怎麼打算,總不能一個人就住在此處吧?”沙突雪淚如泉湧:“我不知道,聽天由命罷了。”範謹質道:“此地離雁門關不遠,不如我將你送到雁門關,那裏有我哥哥,讓她給你找個安生之處,可行?”沙突雪搖搖頭:“謝謝範大哥,我哪也不去,就守了爹,度此一生罷了。”
    “來,先吃些東西,米熟了。”沙突雪從鍋裏盛了一大碗米粥,上邊放了一根粗鹹菜。突聞飯香,範謹質這才覺得肚裏空空如也,接過來悶頭就扒拉起來。
    “姑娘,你怎的不吃?”
    沙突雪道:“我不餓,你吃吧。”範謹質道:“這地方也奇,一塊木板蓋得嚴實,卻不覺得憋氣。先前那火焰散得快,不知從哪裏走了?”沙突雪道:“聽我爹說,此墓為漢朝的將軍墓。我爹說想來天福佑著,有通氣的地方,隻是不知在哪裏,外邊上方是個大土堆,我爹找過,沒找著。你看那畫像,突出個獸頭,張開的嘴直通外界,煙全從那裏走散了。”範謹質這才注意到墓室正廳頭頂上方四五尺高處有一張開獸頭,麵色猙獰,卻不知是什麼獸類,兀自嘴張得大大的。
    範謹質忽地心念一動,拉了條凳子過來,上去便伸手去撥。沙突雪奇道:“範大哥,你幹什麼?”“我看看這裏是不是通了外麵。”獸嘴恰容得一手進去,直及胳膊肘處,似仍未至盡頭。範謹質竭力往裏,驀地觸手一塊棱角分明的東西,約是石質模樣,晃一晃有些鬆動。心一凜:機關?手下卻是絲毫不懈,用力扳住石棱,使勁一擰----
    “吱轟吱轟”一聲沉悶響動,墓室中廳正對畫牆突地轉開,牆體上下卻是承壓了一處中軸,緩緩轉動,一條僅可人身通過的石縫驀地出現,一股陰冷潮濕夾雜了惡腐臭氣的異味從石縫擴散出來,桌上的蠟燭搖搖欲滅。“我的娘!”沙突雪驚叫一聲。範謹質跳下凳,拉了沙突雪手:“快上地麵!”兩人慌亂奔至馬道盡頭。
    沙突雪道:“範大哥,有毒麼?”範謹質回身見蠟頭光影晃了幾晃,逐漸趨於常態,胸中長舒了口氣:“不礙事,你就在這裏別過去。”沙突雪望著黑洞洞的石牆縫,顫聲道:“範大哥,小心些。”“還有蠟沒有?”“在桌旁的角子裏還有幾根,我給你去拿!”範謹質道:“你別過來。”
    範謹質點了蠟,順手從床鋪邊取了把菜刀攥在手裏,將蠟燭伸進石縫內,見無異常,便側身進了暗縫中。
    沙突雪驀地感到從未體驗過的恐怖,頭皮發炸,全身發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了黑漆漆的牆縫,起先尚見得一星半點光亮晃悠,之後卻黑沉沉一片,聲息皆無。
    “範大哥!”沙突雪輕輕叫道。忽聽裏麵傳出“吱呀呀—當”地一聲響,重歸靜寂。沙突雪顫著手從頭上拔下發釵,緊緊握了手中,釵尖衝外,慢慢踱步靠近牆縫。牆縫內突地閃出一條冰寒的影子,沙突雪咬牙叫一聲便往裏刺。
    “啊呀”一聲,裏麵範謹質痛叫:“妹子,是我!”“範大哥!”沙突雪一驚,手中發釵掉落地下,全身兀自顫抖不已。範謹質捂了一手從牆縫中出來,沙突雪縱身撲上去,一疊聲哭腔:“範大哥,你要嚇死我麼?我爹死了,你還要我把你也刺死麼!”範謹質突地一陣溫熱,眼見光影中沙突雪已是淚光盈盈,不勝悲淒,牙一咬從身上扯塊布下來:“傷到哪了,我給你包!”範謹質笑道:“虧了我閃得及,隻觸了手上,不礙事。”沙突雪哪裏肯聽,見右手腕處劃了一道血線,這才鬆了口氣,邊包紮邊哭:“老天爺,我見不得有人再出事,那我可怎麼辦啊。範大哥,我真怕!”
    範謹質仍由她撫弄,看著她,目光倏地柔和。“妹子,你和你爹住這裏有些時日,難道沒發覺這裏邊實是有機關?”沙突雪道:“一應事有我爹支撐著,有他在我哪裏住都不怕。現下他不在了,我身跟前可隻有範大哥一個你了---裏邊是什麼?”範謹質道:“你跟我來,看看就知道了。”
    範謹質在前,沙突雪緊緊揪了範謹質衣袖,進了牆裏。蠟燭放置在正中一處黑乎乎的長約一丈左右的柱形物上,潮氣濕重,惡臭刺鼻。沙突雪盡自屏息強忍,已是頭暈惡心。
    “妹子,這才是真正墓室,外間不過是過庭而已。這是棺槨,我方才已用菜刀打開,裏麵是套棺,想來此處主人生前原是王候將相,亦未可知。”範謹質指了墓室兩側道,“那是兩處耳室,盡是陪葬品。卻是稀奇,竟未尋得半點隻言片語,論這規模,位置非同一般,自應有銘文印記,我找了兩次沒發現,莫非在內棺?”說罷,用力將棺槨上方厚達兩寸的蓋板掀在一邊,跳上棺槨隔板,手在內棺壁上四處摸索。沙突雪顫聲道:“範大哥,不要動了的好,我們還是走吧,遠遠離了此地。”範謹質道:“這是處現成墓葬,把你爹和我那幾個死難兄弟葬了此處最好,莫非要讓他們曝屍荒野麼?已找著木榫了!”範謹質用刀轉內棺四圍咣咣一陣猛擊,隨後將刀擱了一邊,蹲身站在內棺大頭處,嘿地一聲叫,棺蓋已是朽落,兩下便移了一邊。
    “妹子,拿蠟來。將這棺槨騰空,夠他們躺了。”範謹質接過沙突雪遞過來的蠟燭,往內棺一照,驀地愣住了。
    “妹子,你過來看!”沙突雪穩穩心神,走近棺槨,探過身子往裏一望,險些驚呼叫出聲!
    那內棺裏滿溢了一層無色水液,正中分明卻是兩具身著綢衣的骸骨,平躺狹窄棺中,卻是麵對麵呈緊緊相擁狀。
    “範大哥,身上綢被上像是有字!”沙突雪驚叫道,指了蓋在兩人身上有些朽落的綢衣上。
    “吾家世襲邊陲職道,官拜郡守禦堂,錢財數以億計,家境殷實富足。今幸與羊角村劉姓諱雲蓮相識,頗生愛慕,月下沙海,誓盟廝守不分。奈慈母棄嫌雲蓮,雖苦言諾拜,概不應允,夢碎也,理碎也,心碎也!嗚呼,莫道天下勢利,尚有人間情重,萬錠金銀寧棄,一兩砒霜自足:生不可同眠,死亦可同穴。陰館縣生人王姓諱雨忠泣告。漢元始癸亥年九月甲辰。”
    兩人大感驚駭。顯是一對年輕男女因父母不允,自殺殉情,以死見證至死不渝的純情愛戀。
    沙突雪幽幽道:“範大哥,還蓋了吧。天下人有幾個比得了他們的。”
    範謹質歎口氣,依言仍將內棺蓋了,兩人合力將棺槨蓋板歸了原位。
    “妹子,你這是怎了?”範謹質乍見沙突雪淚眼婆娑,背靠棺槨,身子軟軟地滑倒,忙一把扶了。“爹,我的爹啊!”沙突雪驀地大放慟聲,悲苦之極,在空寂蒼茫的墓室中久久回蕩。範謹質回想日間一番征戰,曾經患難與共、情同手足的兄弟竟已是天地遝遝,無間相隔,算來自己何曾有得一個家。故國一朝城破,便塵影不再,舊跡難尋,生死不過宛如一抹雲煙而已,觸手可及的、可附依賴的,一眨眼都恍如夢境,自己原在這無邊世上孤單的可怕!不由得心內一酸,胸腔處憋得氣流瞬間衝迸而出,淚水直如泄洪般瀉出來,隻強忍了沒哭出聲,肩膀一聳聳抖動不已。
    “天快黑了,我們上去拾斂拾斂他們吧,別讓狼吃狗啃了!”一雙柔滑小手伸過來,在範謹質淚水模糊的臉上輕輕抹了抹,“範大哥,除了你哥哥,再沒有親人麼?”範謹質竭力忍了哭搖搖頭,道:“妹子,當年家父遇兵禍,被南唐皇帝李煜救得,撫養成人,後任南唐殿前校書郎一職。不想當日金陵城破,歸俘於開封。後來,皇上和娘娘自殺,臨死前矚我北上代州認親並尋找少主。我一路北上,好不容易尋到少主,棲身於伏虎灘,方才東上。”當下,便將忻州城內劫場救兄及崞縣禁案識得楊家諸將等一一說了。
    “範大哥,我們都是苦命之人。這世道,何苦要讓我們本已苦難遍嚐的顛波流離人再經此劫數。老天爺啊!”
    範謹質死死盯了她道:“妹子,今日相遇原是前緣。雖有生死劫數,總幸我等毫發未傷,實是不幸中之大幸。妹子,我會照拂你,斷不會讓你吃丁點苦。有我一口決不會餓了你。等到他日找了依托,我們再相別過。”
    沙突雪怔怔地看著他,半晌無語,突地哇一聲哭出聲!
    “妹子,我範謹質今日在此棺墓間立誓,從此悉心照顧你。這塵世天下若有人欺你,我範謹質手中鋼刀人欺殺人、鬼欺殺鬼!”範謹質跪在當地,麵對棺槨拜倒,“隻望神鬼護佑我妹子一世安好,有什麼苦楚,我範謹質代我妹子全受了便是!”
    沙突雪默默不語,一任淚水縱情流淌。
    “妹子,我們還有事做。”
    沙突雪抹了臉起身。兩人出了墓室。“範大哥,我們還是讓這對苦命人靜靜地安息,別讓人打攪好,既是睡了近千年,再讓他們睡千年,可成?”範謹質見她一臉誠摯,滿目柔情,上去在獸嘴裏撥動機關,那牆壁仍嚴絲合縫。
    兩人上了地麵,已是月掛當空,星辰滿天,一派晴朗。皎潔靜幽的月色下,四下裏密密匝匝地布滿了大大小小、高低不一的封土堆。足有沒膝高的草節在北向而來的塞外颯颯風中發出唰唰唰地輕響,不時從身邊掠起一團黑呼呼的輕盈纖影,忽啦啦振翅高飛,掠得不知去向。各種灌條草木在清朗月光下透出悠悠的撲鼻異香。兩人邊走邊仰觀月亮辯別方向,漸至封土堆邊緣,遙望廣武村落,卻是沉沉的一片死寂,無半點活人跡象。
    進了村裏,方見村中當街及兩旁房舍院落到處是倒地死屍,不時有一兩隻夜蝙蝠撲騰騰掠起。兩人顧不得傷痛,從地上各撿了一把刀攥了。沙突雪領路,從院後拉出一輛膠皮大車,先將沙突雪父親屍身放在車架上。沙突雪含淚從幾近空無一物的破房裏尋出一條破被,蓋在父親身上。範謹質前麵拉,沙突雪後麵推,從人堆裏尋出死難兄弟,共十一具屍體。期間並無李沅薛懷固等人,兩人將屍首一齊撂疊了車上,默默拉了直往村北封土堆而來。兩人含淚將眾人屍首撿了一處沙突雪識得入口的小封土堆悉數埋上,用石頭將墓道封了,這才感到身心疲憊之極。
    兩人走至墓道入口處,範謹質正要揭板。沙突雪一把拉住他,指指歪斜木板及四周淩亂的草,悄聲道:“範大哥,下邊有人!”範謹質回身四顧,見當空月色愈見清朗,驚覺渾身冰冷。他將刀叼了嘴裏,輕輕將木板掀了,朝下望望,先前上來蠟燭原是著的,現下全數熄了。
    範謹質握刀正要躍下馬道,不防暗黑的馬道中一把冷冰冰映著月光的刀鋒突地擱了脖頸間。“誰?”像是地底下冒出的聲音。“不要動,把刀放下!”沙突雪不知何時已是欺身向側一滾,將刀擱了馬道中露出的一顆黑乎乎的腦袋上。
    範謹質道:“是薛大哥麼?”對方手勁一鬆,顫聲道:“是範兄弟?”
    “是我,妹子,是自家人!”
    進了馬道,點著蠟燭,裏麵竟是薛懷固。經此一劫,兩人自是萬分感慨。
    “薛大哥,你傷了!”範謹質指了薛懷固左腿緊緊縛了已泅出血痕的破布。薛懷固頭發散亂,袍衣襤褸,手中的刀支了當拐杖使,一屁股坐了地上,看了一眼沙突雪道:“範家兄弟,你怎的到了此處,這位姑娘是誰?”範謹質便將兩人日間遭遇簡略說了一番。
    “想必此地是姑娘與你父親生前避兵禍的暫住之地吧?眾兄弟已被衝散,我腿著一刀,突圍出來後藏身前方封土堆後,見有人從裏麵出去,實是餓極,便下來尋些吃的。沙姑娘,實是有愧,對不住了!”
    “既是自家人,說得什麼話。還有些米,我再做些吃。”範謹質道:“吃了飯,我們即刻離了此地,免遭禍患。”沙突雪去角上架了柴木燒飯。薛懷固依了墓道壁角坐了,望著沙突雪做飯的身影,輕聲道:“範兄弟,你要帶她走?”範謹質道:“難道讓她一人守此古墓麼,她曾救我一命。一個孤身女子,流落此地,甚是險惡!”薛懷固歎了一口氣,不再言語。範謹質道:“薛大哥,我有一事不明。”“何事?”範謹質道:“代州繁峙縣梁繼宏大人在楊老令公麵前數次舉薦,有意留你,為何要憑空拒了?”薛懷固道:“我等身受李家世代恩寵,今李爺一命歸西,少爺是我仍可存活於世的唯一支柱,我豈可離了他。現下少爺年幼,自小嬌生,未吃得人間苦楚,我已度得半生,哪裏尋不到一口飯吃,我放心不下少爺。”範謹質道:“天下大勢已定,成事顯是一夢。”薛懷固突地冷笑道:“現下何談成事!當日綰城而出,李爺當麵矚托,要我無論如何保全少爺一條命,安安靜靜過這一生,亦是他的福份,談什麼舉事!”範謹質道:“為何當日在忻州劫刑場要說逢機起事?”“不過說說罷了。你看看少爺是有雄心壯誌的人麼?他沒有!”薛懷固淒淒一笑,“李爺什麼都好,唯獨是個情種,他不是個好帝王,卻是個好詞人。少爺偏偏這一點走了他父親的路。”範謹質道:“少爺?”薛懷固道:“他被一個女人迷了七竅,不過才十七八歲的年紀。故國家園、生離死別在他眼裏不過好似局外人身上的事而已,於他無幹。自古紅顏禍水,若李爺當年拋卻女色,一心投身朝政,故國何有滅亡之恥!好端端個大好江山,這就樣眼睜睜地丟了,卻未有絲毫疼痛。範兄弟,李爺的命相注定是隨了女人生生死死了,我不心疼,縱是與我薛家恩重如山。君王,我敬重他;男人,他是個懦夫!老天爺,你咋的讓我薛懷固攤上了這麼一個主!江梅英,我薛懷固有一天定屠了你!”薛懷固驀地抱頭痛哭,蒼涼悲切。
    “薛大哥,來吃飯吧。這江梅英想來便是你家少爺中意的那個女子?”沙突雪輕聲問道。薛懷固不言聲點點頭。沙突雪道:“薛大哥這話我不讚同,失國也好丟命也好,那原是各人命相,何苦要將這通天罪責定了女人身上?你們是什麼想頭我不知道,幹嗎非得打打殺殺,奪來爭去,莫非當皇帝稱王候就是正道麼?我覺得你家少爺或許是對的,人活這一生,平平靜靜豈非大福。隻這心裏頭坦實,憑什麼不是一種好生活!”說畢,瞟了一眼範謹質,“範大哥,我們吃罷。”薛懷固看了她一眼,苦苦一笑,不再言語。範謹質道:“那你為何還要隨少爺一道西上?”薛懷固道:“不能成事,還要成人。我身負李爺之托,待得兩三年成人我便歇心。或許沙姑娘說的對,隻此平靜一生便是他的命數。”
    範謹質道:“吃罷,天亮了,我們便動身離了此地。”
    伏虎灘地處河東路嵐州雄勇鎮(今河曲縣)北二十餘裏外的千山萬壑中,北與遼國大同府接壤,西與西夏夏州隔黃河相望,地勢偏僻,人跡罕至,當初南唐餘眾北上,便擇選此地為安居之所。伏虎灘是黃河邊緣的一個村落,不過百十餘戶人家。因屬三國相接地帶,卻是“三不管”界麵。西夏國主懾於宋朝軍威,有意歸宋,於太宗興國三年從黃河西岸主動退兵一百餘裏,以示臣服。大遼與北宋在北地雁門關交兵連年,自是無暇顧及此地。
    薛懷固、範謹質等三人一路曉行夜宿,一路步行,經山陰、偏關到達雄勇鎮已是第五日。雄勇鎮原為北漢劉崇所置,屬邊地重鎮。
    三人蓬頭垢麵,衣衫襤褸,進了鎮內,先找了處棧舍住下,稍加洗涮吃了口熱飯便早早歇了。伏虎灘距雄勇鎮尚有二十餘裏,三人原想第二天用過早飯趕路,隻半天工夫便可到達伏虎灘。
    第二天天尚未透亮,薛懷固正自酣睡。範謹質一把推醒了他,道:“薛大哥,沙姑娘去了哪裏?”薛懷固奇道:“昨夜不是你早早安置歇下了麼?”範謹質道:“店家安置了西廂房,現下卻不見了。”言語之下,甚是焦急。
    “你問店家了沒有?”
    “問了,說是她一早便一個人出去了。薛大哥,她沒出過門,人地生疏,有什麼閃失一個姑娘家可不得了!”
    薛懷固披衣起來:“出去找找。”
    兩人出了東廂房,上了門台正廳,出廳便是大街。見沙突雪懷抱了一大包衣物匆匆進來,往兩人麵前一放,抹抹頭上汗水道:“我出去買些衣物,快快換了。”不過是些皂白衣袍,雖是料簡,卻是嶄新。兩人愣了,沙突雪自抱了一包衣服回身朝房內走去。範謹質撿一件扔給薛懷固:“薛大哥,我倒沒想到換身衣裳,有人惦著這事,看來還是女人心細。”薛懷固一笑,瞅瞅身上,實是汙髒不堪:“換身行頭也好。”
    兩人換畢,見沙突雪尚未出來,便吩附店家到廚下燒些飯菜。
    “薛大哥,範大哥,遲吃一會,我帶你們到街上,有熱鬧瞧!”
    身後脆生生的一笑。兩人回頭,眼前竟是一亮,但見沙突雪甩一頭清黑烏絲,一身淡綠衣裙,腳上著一雙繡有青荷蓮朵的“錯到底”鞋,眉眼媚秀,淺笑盈盈。
    範謹質看得呆了,薛懷固將頭一別,瞪了眼範謹質道:“無怪少爺被江梅英迷戀!”沙突雪道:“薛大哥,你說什麼?”薛懷固佯裝沒聽見,不理她。沙突雪對店家道:“先不要做飯,待我們回來再做不遲。”範謹質道:“不吃飯還要去哪?吃過飯早點趕路。”沙突雪道:“急著做甚?本自無家可歸,哪裏不是家?我們看熱鬧去。”
    “什麼熱鬧?”
    沙突雪道:“當兵的和當兵的打起架來了,不去看看!”範謹質道:“當兵的和當兵的打起來了?”店家笑道:“原是為軍餉一事。駐地鎮兵看不慣禁軍作派,同是當兵的禁軍每月三十大錢,任事不做,滿城晃悠,鎮兵維持治安、協同鎮守,凡有戰事,都是當炮灰的苗頭,一月卻僅十大錢。鬧騰一年多了,鎮兵要加餉,要求州官與禁軍一視同仁。今年一夏無雨,眼看秋糧無著,州官稱供應北地雁門關代州軍需,要全城軍民勒緊褲腰帶,支援軍前。竟將鎮兵軍餉扣至每月五大錢,禁軍卻一子未動。鎮兵自要理論,唉,什麼世道!”
    薛懷固道:“那你們去吧,我先吃幾口,先行一步,在村裏等你倆。”沙突雪道:“薛大哥,這等熱鬧定要看,興許你家少爺和那位江梅英也來看熱鬧,莫不成碰到了倒一路走,不好?”範謹質笑道:“薛大哥,豈在這一時。說不定少爺真的在鎮內,要走一起走。”薛懷固拗不過兩人,隻好隨兩人上了街。
    鎮內東門下麵南坐北是一座關帝廟,廟前有一片開闊場地,足有數畝大小。此時吵吵嚷嚷擠了一群人。外麵一圈是身著雜色衣裳站著看熱鬧的老百姓。裏麵東廂一圈就地盤腿坐了的軍士甲衣破舊,麵帶菜色,一望便知是駐地鎮軍,約有三四百人。西麵一夥衣甲鮮亮,不住吵笑打鬧的是禁軍,約有一百餘人。對麵擺了一條長大八仙公案。正中擺了三張椅子,卻是空的。
    三人正納悶。聽有人叫道:“不要吵,當官的來了,今日定要見個分曉,分配不公,執律不嚴,不給我們個說法,今日便是今日了!”
    “當兵便為吃口飯,連飯都吃不飽,還當他娘X的兵!”
    “當官的都眼瞎耳聾了,吃飽飯的不幹事,餓肚子的倒成了支使丫鬟,想怎麼用就怎麼用,這世間還有個公道麼!”
    “當兵不過是條命,陣前交火是死,餓死也是個死。不加軍餉,爺他娘的反了!”
    “反了!反了!”鎮兵陣中紛雜不堪。
    人群一陣湧動,將站在街簷台階上的薛懷固一個站立不穩擠下台階。不知從哪裏突地冒出一夥麵黃肌瘦的難民,一個個麵無表情,臉色臘黃,從四麵八方湧集過來,站在人群外駐足冷眼觀看。薛懷固大感詫異,伸出手來,隔人縫欲將擠進人夥中的範謹質與沙突雪兩人拉出來。不妨肩上人重重一拍。
    薛懷固一回頭,不禁大喜,竟是唐天河!
    唐天河一個眼色,薛懷固隨他擠出人群,在街口站定。“天河兄弟,少爺可好?”唐天河道:“放心,少爺沒事。他現下就在這鎮裏,不讓他來,小孩心性,聽說今日雄勇鎮解決鎮兵軍餉及難民安置問題,非要來。我們幾個兄弟隻好隨他來了。薛大哥,少爺就得你說,別人的話不聽。當日死裏逃生出來,我們隻剩得七八個兄弟。”薛懷固道:“少爺現下在哪?”唐天河道:“你隨我來。”薛懷固跟著唐天河一路進鎮內,左拐右拐,在一處破敗宅院處停下。
    唐天河推開大門:“少爺,你看看誰回來了!”
    門內湧出五六個人,當先那人唇角留一叢黑胡子,正是李沅。“少爺!”薛懷固奔過去,倒地便拜,失聲痛哭。李沅忙上前一把扶起:“薛大哥,就等著你來,你不在我就沒個主心骨。原以為你……唉,快快來,範大哥呢?”薛懷固道:“我和範兄弟一起回來,他現下正在關帝廟前的人夥裏看熱鬧。”李沅道:“快將範大哥找回來,實是危險!”薛懷固道:“少爺,你們怎地不在村裏,來此作甚?”李沅緊緊攥了薛懷固手:“你回來就好,你回來就好!梅英,快給薛大哥端杯熱水來!”
    “來了!”從裏間走出一位年輕女子,看了薛懷固一眼,自去倒茶。薛懷固不禁眉頭一鎖:“少爺,你怎麼把她也帶來了!”李沅笑道:“我原不讓她來,她非要來,薛大哥許是不知,梅英手腳有些功夫,她不放心我。現下,有薛大哥在,我還怕什麼!”
    “薛大哥,先喝口水。”
    薛懷固鼻子哼了一聲,算作答覆:“少爺來雄勇鎮何事?”李沅見江梅英端了杯子尷尬地站在一邊,便道:“你們都忙去,我和薛大哥好好說道說道。”江梅英將杯子往桌上一放,木了臉去了。
    “薛大哥,鎮裏要出事!”
    “噢?到底何事?”
    “薛大哥沒見禁軍鎮兵那陣派了麼?這且不說,近段時間,從北地遼兵那邊天天偷跑過來一拔一拔的南歸漢人,原以為到了這邊,會有個好歸宿,有地種有飯吃。不想嵐州軍政官員隻顧吵嚷軍餉一事,竟置北地南逃漢民於不顧。前兩日有漢民要求鎮軍政官員放糧分地安置,軍政要員渾不把北地漢民當回事,竟揚言說:你等是自願南下的,誰也不曾用八抬轎子抬了你們來!誰都要田要糧,天下哪裏有這等美事!糧食有的是,聲稱是支援雁門關代州軍需,一粒也動不得!他們這夥王八蛋卻聚了酒樓裏有酒有肉吃喝,南下漢民實是指望歸了舊土,總算回了家,誰料這般情形,實是寒了百姓的心。我等此番下山進鎮,實是想弄點糧食,山上沒糧了,村裏都有人餓死了!”
    薛懷固倏地想起鎮內湧進的難民,突地心念一動:“這夥不顧百姓死活的狗官!”
    “少爺!”院外,範謹質與沙突雪一前一後進來。
    不及寒喧幾句,範謹質道:“少爺,薛大哥,外邊看那陣勢怕是要打起來了!”薛懷固喃喃道:“興許這是天賜良機!範謹質,敢不敢跟我大幹一場!”
    眾人緊緊盯了薛懷固。範謹質道:“薛大哥,你是說激了這民變!”薛懷固冷冷道:“民意不可違,這個火藥桶今日便給他娘的點燃了!”
    範謹質突地熱血上湧:“有何不敢!薛大哥,我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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