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忻州城眾義士密謀劫法場 雲中河少將軍飛馬傳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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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州,古稱秀容古城,西踞黃河,北望長城,東臨太行,南屏中原,境內山巒起伏,關隘險峻,地勢險要,曆代多為狼煙四起、兵家爭伐之地。漢高祖劉邦北上平定匈奴,貪功冒進,被匈奴困在白登達七天七夜,怪遭圍困。後收散軍馬,突圍至忻州忻口一帶,見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便有“六軍忻然”,遂賜名忻州。忻州地居忻寧盆地,土地肥沃,民風淳厚,自太祖登基至今,境內秩序井然,實為黃河以北,邊境一帶少有的樂居之地。
已是暮秋時節,天高氣爽,滿空黃葉飄飛,整個秀容古城平添蕭瑟之氣。城南甕城下一家並不起眼的棧舍內,客人們正聚在一處吃早起飯。內中一名三十多歲的漢子抹抹嘴道:“店家,這粥吃得香,不粘牙,和了一大碗蒸肉,倒有特色。”店家道:“客人吃得香自應多吃兩碗,一碗兩小錢,兩碗算你三小錢,如何?”漢子道:“店家倒會說話,我昨日大老遠從清安堡趕過來,你當隻為吃這兩碗蒸肉!快快吃,趕了東門外看熱鬧去!”邊往出走邊衝一桌同夥叫道。
一出門檻,險些與迎麵匆匆進來的一個年輕後生撞了一處。“小著些心!”漢子極大不滿,剔著牙花子,一抬頭卻愣住了。
“這……這不是崞縣範縣尉麼……你,你不是被……”店內眾人循聲看來,同桌的漢子笑道:“日他娘的,你被店家一碗蒸肉噎得肚皮滾圓,眼卻也不好使了麼!你睜開你那雙狗眼瞅瞅,是範縣尉麼。範縣尉刀口下呢,比他壯實多了!嘿,甭說,是有些像!後生,哪裏人氏?”年輕後生道:“兄弟是開封人氏,路過忻州,歇歇腳。”一口河南官話。一屋食客哄地笑炸了:
“這後生確實與崞縣範縣尉有些麵像!”
“範縣尉武職出身,比這後生結實。隻眉宇間略似,不好好瞅瞅,還真易認錯了人!”
“老弟,你張口閉口範縣尉,你見過範縣尉?”
“咋沒見過,前兩天犯人遊街沒見麼?實是熱鬧,四五十號人馬,聽說代州楊老令公大兒忻州觀察副使楊延平和崞縣知縣彭樹元亦在待斬之列!”
“這事原也怨楊將軍愚,崞縣好不容易使計擒獲販禁疑犯,卻行事魯莽,開了殺戒,一古腦將駐兵攪了血窩子裏。輯私在後,犯事於前,一嗓子將上千大頭兵嚇得不敢動刀槍,自個氣不長喘麵不改色從崞縣押了禁物人證容身而退,直奔代州。也虧姚副統領飛馬直報前站禁軍,總將一夥蔑視朝廷律令的叛軍在清安堡就地拿了。忻州知州劉大人與通判馮大人火速帶兵接回城內。真他娘的險,這楊延平也實是膽大,聽官府中人透出消息,說楊延平竟意圖將禁私帶出境,與遼人換馬!”
“你懂個屁!是你那麼說道麼?不怕人撕了你那張臭嘴!一口一個姚大人,一口一個劉大人馮大人,他們是好東西麼!你在忻州城內溜上一圈聽聽老百姓是怎生說的!老百姓的眼睛雪亮,這顯是一出混帳戲!”
“怎的混帳?”那人腳搭了凳子上,道:“我不怕此地有官府奸細。直了說,怕咋地!若不混帳,為何既無公審,又不示告,犯人入監未得三五日便要忙著上法場!”
一個山羊胡子笑道:“這事可不是玩兒的,能瞎說麼!聽得此次販禁竟達一千餘斤銅器,實是我太祖當朝從未有過的大逆之事。姚副統領、知州大人、通判大人就是要快刀斬亂麻,明擺著此等大逆若細細審下來,不知要牽連多少官員人頭落地。不可因小失大,穩定為至要。況地處邊境,遼人睨我中原,一切莫不以邊危為重,以國事為重。我卻認為此番處置自有高明之處!”
漢子騰地一腳將凳子踢倒,指了那山羊胡子怒道:“呸!虧是你有些年紀,不與你計較!你想倚老賣老擺架子給人看麼?楊將軍、彭大人為查獲私禁,不惜冒險,縱有魯莽之舉,想來亦是無奈。便是如此,輯禁倒與販禁同罪,天底下有這個王法麼!”
山羊胡子怒道:“禍從口出,我好心為你,你卻這般無理!”邊上又有人道:“你這老家夥,我不認得你麼,成天出入知州大人府第,沒幾天門道,卻學了些官腔,教訓誰!”
漢子道:“無怨,竟也是條狗!”
“你才是條狗!”
“日你娘的!老子吃得飽,手正癢癢,今日不練練你,不知馬王爺幾隻眼!”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你看我敢不敢!”
瞬間,店內亂成一鍋粥。
年輕後生眼見事起,一扭身直向後院奔去。
棧舍臨街三間大小的門臉,前廳作了飯堂。過了中門,隔一堵照壁,後院卻是處空曠大院。正麵五間大瓦房,階台高出地麵三四尺。兩邊各一出單滴水簷五間小瓦房,都是客舍。
年輕後生進了院內,階台上不住踱步的一位中年漢子道:“怎的才來?”年輕後生一擺手道:“少爺,且進裏邊說話。”
兩人進了裏間,房中聚了三四個漢子,一聲不吭,見他們進來,紛紛起身。年輕後生一拱手道:“薛大哥,唐大哥。少爺貼這胡子,倒像。”先前漢子笑嘻嘻地將唇下的胡子扯下,卻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後生。
“如此倒能唬人一唬!老範,快說說現下是什麼光景?”
後生正是從開封府逃出來的範謹質!當日,範謹質離了開封,懷揣南唐後主李煜的殘存書稿,風餐露宿,一路北上,出雁門進朔州,曆盡千辛萬苦,在黃河邊一處名為伏虎灘的村落與李沅相遇。當年,金陵城破,李煜令殿前檢點使薛懷固、唐天河等人挾李沅綰城而出,十數人一路逃亡,從三門峽過黃河進入河東,沿河北上,到保德州,隱性埋名。伏虎灘四野千溝萬壑,人跡罕至,依河而踞,恰是一處世外桃源。
少主無恙,範謹質總是心安。心下惦著哥哥下落,便萌發下河東尋親之意。李沅一聽喜出望外,決定隨範謹質一路東上,順便領略北地風光。眾人苦苦相勸,到底是年輕心性,李沅哪裏肯聽。無奈,隻得由他。
為防不測,李沅扮裝中年漢子,範謹質扮作馬僮,薛懷固唐天河等十餘名軍士扮作挑夫、商客、居士分散開來,遠遠隨行。北地佛教香火旺盛,居士信徒極為普遍,倒不見怪。過保德府,眾人方覺擔心實是多餘。沿途雖遇各路軍馬,多是奔赴北地抵禦遼人,眼前這夥南唐餘眾哪裏有人惦記?到了崞縣原平鎮境內,好不容易得知範謹遠在崞縣任縣尉一職。範謹質自是喜不自勝,眾人在原平歇下,讓他直奔崞縣尋親,不想恰逢楊延平、彭樹遠等人查販禁、大鬧崞縣事,範謹遠竟涉案其中!
範謹質大驚,忙返回原平鎮。李沅等人一路北上,途中客舍、酒肆間到處是代州楊家將抗遼傳聞,雖同大宋懷有國恨家仇,李沅等人卻對楊家將忠肝義膽之舉充滿敬意。
昨日聞聽官府在東門外設刑場,斬殺販禁、鬧事眾軍士。範謹質一大早出去打探消息,心下原有些疑惑,範謹遠到底是否正是自己哥哥。先前進門,不妨被眾人一眼認作崞縣縣尉範謹遠,終才心石落地,範謹遠正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親哥哥!
“少爺,不想我範家兄弟這一麵竟要在刑場上相見!”範謹質摸了把淚道。
李沅道:“莫要傷心,我等劫了他娘的法場,豈不痛快!”範謹質大驚,起身掩了房門道:“少爺,這是何地,妄言不得!”李沅道:“何謂妄言?大宋氣數至盡,此事就是佐證。吏治腐敗,官官相護,狼狽為奸。範大哥楊將軍等人定是被人強加罪責,實是滅口!此等黑白不分、是非不辯之冤,我等不劫這法場,自有天劫!我與薛大哥他們已商定此事,雖說劫法場勝算無料,卻有大利!”範謹質道:“少爺,此話怎講?”李沅道:“民間本已積火如焚,獲罪失命本曆朝曆代之通例,但舉功落斬卻是天上人間奇聞。我要借勢造勢,在此腐敗透頂的官場中間捅他一家夥讓這大宋軍民看看。官家愚民、以權謀私、行不端坐不正的吏治是怎樣的朽落麵目!”
範謹質愕然看著眼前這位僅有十八九歲,平日裏笑嘻嘻、看似胸無半點城府的少年人,此時竟雙眉緊蹙、麵色嚴峻。
唐天河道:“範兄弟,我等不成要憋屈一輩子麼?雖說以眼下之力,尚不能翻天,卻可在這天上捅個窟窿。我等與少爺已計議半天,用不著少爺,我們兄弟當年都是事侍李大人身經百戰出來的漢子,法場不過百八十個禁軍,甭看平日裏耀武揚威,欺壓百姓,哪裏經過半點陣仗?”
“是這個理。”比起胡子拉渣,相貌威武的唐天河,年約三十七八歲的薛懷固顯得沉穩幹練。他接過話頭道:“再說,我們要識得,朝廷軍製本自有失。軍使之職本無定製,唯有差遣了事,兵不見將,將不識兵,一盤散沙。此為行事之一利。城內禁軍,知州事無權統轄調度,而通判雖說職權在知州之下,卻可直達天聽,轄度州官上下職守督查,誰都不尿誰。況入城之初,聞聽禁軍正與知州劉光生因稅賦減缺鬧饑荒,昨日街上尚有笑話傳來。”範謹質道:“什麼笑話?”薛懷固道:“說起來也算奇聞。知州劉光生親筆定刑,約通判簽字後,因駐軍一批上了代州邊境,一批抽了押運軍需,人數不夠,便以政令屬地禁軍監法場。不想禁軍倒提出兩條:增稅額、索命錢!”李沅道:“何謂增稅額、索命錢!”薛懷固道:“朝廷律令,駐地禁軍開銷由當地民政從稅賦支列,原來額為三之一。北事吃緊,知州劉光生與通判馮晉春兩人擅自將軍額由三之一減為四之一。禁軍大是不滿。此為一。二,昨日禁軍中有人聽說內中刑犯竟有楊老令公大郎楊延平,已是罵聲振天。須知,此地部分禁軍原在北境楊老令公手下輪差過一年,隨楊老令公殺赴疆場,知楊門一家忠烈之英名。今聞楊家兒郎有難,且能不怒?知州通判兩位大人屁股下估計淌得一把屎,隻想急急結案,脫得清白。即便朝廷怪罪下來,已是死無對證。至於索命錢,則是禁軍監斬,一人須付監斬大錢多少,視命犯等級待定,官越大錢越多。莫要忘了,此中有楊延平!楊延平的索命錢是多少,知州劉大人定的了?通判馮晉春定的了?還是禁軍定的了?我料今日法場,禁軍內若有一人振臂高呼,必將大亂。一句話,楊延平死不了,範兄弟死不了。當眼下,正缺這振臂一呼之人!”
範謹質看著薛懷固,暗覺此人城府極深,竟對事勢剖析得如此有理有據。
李沅笑道:“範大哥,現下明白了吧?劫法場,非你想象持刀強為,凡事得動些腦子,這便是借勢造勢!”話鋒一轉,臉色陰沉,已完全不象個年輕後生,“當然,僅是一番想望。楊將軍、範大哥還有那個知縣,懷揣一顆火熱之心為大宋朝廷效命,不想落得如此下場,實是可悲可歎。須知這天下有德才兼備之人,卻失展才亮節之境。政治昏暗,官場腐敗。昔,淮英候被皇上處斬,臨刑尚仰天長號:皇上!實是莫大諷刺!”話鋒又是一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是曆朝曆代幹大事成大事者必有胸襟。我等務要竭盡其力,救出範大哥與楊將軍!”唐天河道:“少爺請放心,我與老薛已想好,百八十個禁軍遠非我等對手。”薛懷固道:“此次即是失手,必穩獲民心。須知,民心不可違!”
範謹質道:“你等要將少爺陷入不測之地麼!”李沅微笑不語。薛懷固道:“事情極為明了。此次劉知州處事已是失策,原想快刀斬斷麻,實是拖了泥帶了水,將自己暴露於前。試想,三四十人處斬,他一個知州有這權麼?但經此陣,若非逆判決斷,尚有朝廷所賜決斷之權;否則,便是狗急跳牆,喪心病狂!”範謹質道:“莫要忘了,這是劫刑場!”薛懷固道:“我已慮及。此事我與老唐率眾兄弟即可。兩條道,若救他們出來,自是好;若敗了,經此大劫,場麵已是失控,他劉光生豈有膽再斬?勢必生出更大災禍,我等性命亦自無虞,不過隨了範大哥一處綁了入監。加上我等人夥,已近五六十人,此等大案,足已通天,誰敢掩飾!總之,劫場我們劫的是人望,劫的是民心!”
李沅一撩衣角道:“此事如此定了,時間已不多,快快收拾!”薛懷固道:“謹質,我等自有把握,且莫擔心。你要好好照料少爺才是!”範謹質道:“少爺,此事當是凶險!”李沅眉頭緊鎖道:“薛大哥說的對,你看著,絕對要出一場好戲,給全城百姓看,給天下人看!”
巳牌時分剛過,忻州東門外一裏雲中河故道河岸上,已是人山人海。沿河岸東側臨時搭起一座監刑台。台下,依次臨河挖了一條長約四五丈,深可三尺有餘的壕溝,想是預作埋填人犯屍首之用。
“咣咣咣”三聲鑼響,監刑台後沿木梯走上一眾人,不言聲依次坐了擺置好的條案前。
人群中,範謹質指了正中頭戴五旒冕,紅胖臉頰,上穿一身青羅衣裳,曲服圓領的官員對李沅道:“少爺,此人便是忻州知州劉光生。其左邊陪了下首者,為忻州通判馮晉春。”李沅定睛一看,馮晉春個頭矮小,皮膚黑黝,往桌子前一坐,比劉光生小了多半頭。
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道:“兩位不是本地人吧?客人不曉得,前日聽說在衙門裏,不知何事,禁軍都統秦大人竟與劉大人、馮大人吵了起來。”範謹質道:“為何要吵?”漢子忿忿道:“也是我們忻州日怪,這知州、通判、都統三位大人別看平日裏一起喝茶飲酒,麵子上和裏和氣。此地因臨遼邊,大軍過境、糧秣出入、賦稅財政,都不同於內地,有職有權的打破了頭誰都想來此差遣任事,這世上當是權勢誘人誘心啊。三位大人一州軍民政事都想插手。我們忻州當地早有傳言,說出去也不怕外地客人笑話,說是軍統使、手遮天,一地賦稅管半邊;知州事、閻王爺,生死勾決撈命錢;通判州、上通天,一畝倒占十分田!”李沅道:“想來都不是為民做主的好官了!”漢子道:“哪裏談得上為小民做主。虧是臨了邊地,年年減免錢糧,他們自撈左不過都是各地彙集朝廷的錢,管求他!要不,早反了。今日處斬,聽人說全是禁私的功臣,卻背了率軍嘩變的罪名。聽說人犯裏竟有代州楊老令公大郎。別人犯事,我等不曉,若說楊家兒郎犯事叛逆,我等委實不信!”
範謹質還要再問,又是幾聲鑼響,便朝台上望去。
台上劉光生輕咳一聲,道:“各位忻州父老,北境遼人伺機南下,形勢實是險峻,我等一地為官,本已盡心竭慮,共謀抗遼報國,保境安民,夜不能寐、飯思不香,但有失責,上愧對皇上,下愧對民眾。不想,竟有賊人乘亂私販禁物。更有可惡者,竟挾私率兵嘩變,意圖不軌,虧我禁軍及時出兵,平息事端。此一役,忻州內禁軍都統秦日征秦大人功不可沒!”忻州禁軍都統秦日征是一位年約四十多歲,麵容清瘦的漢子,正閉目不知想什麼。聽劉光生一番慷慨激昂,悄悄用手捅了邊上一位官員輕聲道:“他娘的睜眼說瞎話,功勞倒讓得快,我老秦是傻比麼!”那位官員嘴一咧,忍不住想笑,突地意識到是在監刑,忙收了臉。
“秦大人!”劉光生又是一聲輕咳。秦日征見眾人都看著他,愕然道:“劉大人是喚我麼?”劉光生厭惡地一皺眉頭,臉上卻是放圓了:“此次抓獲人犯,功勞秦大人是首屈一指!”秦日征忙道:“劉大人折殺我了。我禁軍駐地忻州,一應調度,無不以劉大人與馮大人馬首為瞻,實是代行職守,哪裏敢居得半點功!”轉頭對台下人道:“我等忻州百姓實是不知,此次崞縣事變,虧劉大人沉著應對,既拿了販禁首犯,又拿了意圖不軌案犯,我等在劉大人與馮大人指揮下,隻盡些職守本份。忻州有此文武雙全的父母官,上為朝廷之福,下為民眾之興!劉大人,馮大人,可喜可賀!”兩句話將下首坐的馮晉春激得坐不住了,這燙手的山芋要不得拿不得,瞅個話縫起身:“秦大人此言差矣,貪天之功,我馮晉春通判州事之職,哪裏敢與劉大人相提並論。”兩人一番話將台上眾官員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平日私下裏為賦稅收入鬥得你死我活,不想今日卻如此大度,讓起功勞來了!
劉光生尷尬地笑笑,看著兩人皮笑肉不笑的臉,恨不得上去一個窩心腳將兩人踢死。沒你們倆刑事簽發,豈能出得今日台麵,想脫身了事,有那麼簡單麼!一個繩上的螞蚱,日後若有萬一,以為能脫得幹係?牙一咬,撩袍角走上前台,大聲道:“帶人犯!”
台後一排全副武裝的禁軍押了一串人犯出來,到了河岸前。
人群頓時一陣驚呼。三十多個人犯均一身白衣白褲,頭皮散亂,背插亡命牌,一字排開,嘴裏兀自嘟嘟噥噥,卻是人人被白綾緊緊裹了,作聲不得。人犯被押解禁兵從腿彎一腳,已是踢倒十多人,仍有十多個挺身而立,仰頭不跪!
“楊老令公大郎如何叛逆,我等不信!”
“人命關天!州衙為何連審都不審,便要行刑,豈有此理!”
“事實本就黑白顛倒,崞縣彭大人一心為民,他又如何統領軍士嘩變!”
範謹質地穿過人群,離得遠,看不清爽。回頭見薛懷固、唐天河已率人四下裏散開。
“劉大人,這麼多犯人一體處斬,試問州官有何權力!他們犯了什麼事。又有誰見過犯人臨刑尚被堵了口舌,便是有屈,何處申冤。你不怕冤魂纏了麼!”人群中突地有人高叫。
馮晉春起來指了台下道:“誰人如此大膽,竟敢在刑場咆哮,不要王法了麼!”劉光生道:“諸位,朝廷邊關境地曆來有行事果決之權。況邊事吃緊,一應犯律均應以軍法處置。此等人眾,實是大逆,本州自有斷決之權!軍律,無需過堂!”
人群愈加騷動不安,湧動著朝台前壓過來。劉光生大駭,壓了壓內心慌亂,回頭看看案前諸人,有的仰頭望了頂棚,有的低頭盯了腳下,默然不語。勢成騎虎,回首便有血光之災。那一千斤銅器,自己擔著多大幹係。後退立要身家性命,前進或可躲得一劫,大不了擔個處置武斷,枉屈人命的罪名。眼下,要堵口,都那三十多張嘴!
心一狠,道:“準備行刑!”
人群怒吼:“時辰不到,行什麼刑!劉大人如此性急,莫非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麼!”
“劉光生要草菅人命!”
“今日此事,宣撫使何大人曉得麼!”
“聽說何大人已從並州起身,前來北境巡視。劉大人為何不等上命,便要越權行事,你置上官於何地,你置王法於何地!”
“秦大人與馮大人尚未開口,你要一手遮天麼!”
秦日征和馮晉春兩人坐不住了,兩人本不同意在忻州斬決人犯,沒想到卻與劉光生的思想弄個滿擰。如此重大案件不加審問便行處決,於程序不合,於律法不合,一旦朝廷追究,誰可擔起此責?劉光生執意行刑,兩人摸不清劉光生真實意圖,不肯在定性案宗上簽字。劉光生乾德四年進士出身,比他倆資格要老得多,當下便搬出派頭循循善誘:境內出了如此驚天大案,州內官員已是失職,罪責自不可免;如若就地處置,上奏朝廷以穩定邊境大局,以軍法代刑,就算細加追查,已是死無對證。不僅護得涉案期間的大批官員同仁,而且不定得朝廷一行事果決、護境安民的褒獎,亦未可知。兩人這才意識到此案遠非初時想象的簡單,事情實是明了,軍需販禁,有上層高官涉足!如若按部就班追查,局麵難料不說,不定牽扯出哪路神仙!依劉光生的主意,未必不是奇功一件。不過,秦日征和馮晉春兩人不求有功,隻要不引火燒身已是萬幸。權衡再三,尚覺劉光生的主意實是當眼下最為至明至賢之舉,這才遲遲疑疑地在定案卷宗上簽了字。
字雖簽了,兩人私下一核計,還是心無定數。若有朝廷褒獎,不說,功勞薄上自有他們一筆;若有閃失,劉光生前邊頂著,頂多定個勘察失誤的罪責,丟不了烏紗帽就好,便抱了壁上觀的宗旨看熱鬧。
誰料尚未行刑,已是惹了眾怒。兩人頭轟地大了。秦日征暗暗扯了把劉光生,道:“劉大人,是不是穩妥些,審清依律辦事?”劉光生回頭看著他倆驚慌張的神色,不住冷笑,他打心裏瞧不起這兩個平日裏威風八麵,關鍵時刻下軟蛋的貨色,沉聲道:“扣弦之箭,豈能不發!放心,出了事,我劉光生一人頂著!”
台下一步一步逼近行刑台的民眾。兩人叫苦不迭:早知此般情勢,哪裏敢簽那個字!
劉光生背抄了雙手,冷冷站了台前,道:“眾百姓聽了,我大宋律令,私販禁物者棄市,古有王子犯律與庶民同罪之例!別說楊老令公之子、崞縣知縣,就是楊老令公犯事,落了我劉光生手裏,我仍依律行事,容不得半點徇情枉法!來呀,行刑!”
人群一陣騷動,如同割伏的秋禾往前湧。後麵刀斧手看著眼前陣勢,竟是大駭。
薛懷固擁至人群前邊,離人犯不過十數步遠近,眼睛直盯著後邊的刀斧手,手中暗扣三四枚鏢箭。離他數十步遠,唐天河在人群中吼道:“劉光生草菅人命,殘殺忠良,何異如禽獸!反了,反了!”
人群跟著鼓蕩喊叫:“反了!反了!”
劉光生道:“來呀,給我護場子,若有越界者,格殺勿論!”四圍禁軍士兵對斬殺楊延平等人已是不滿,加之劉光生平白無故降低軍餉,早窩了一肚子火,況上司秦統領尚未下令,隻是在嘴裏吆喝:
“劉大人有令,誰敢越界,格殺勿論!”
“小心些,你他娘的踩我腳了!”
腳步卻是被人牆逼得連連後退!
劉光生腦門上突地滲出冷汗,怒目瞪視著台下的刀斧手道:“行刑!”眾刀斧手遲遲疑疑地上前抽了人犯背上亡命旗。突地淩空數聲嘶裂,三支鏢箭直直釘在刀斧手後的木樁上!
台上台下大愣,猛聽人群外遠遠有人叫道:
“刀下留人!”
遠遠見河岸上兩騎飛馳而來。前邊一人鋥亮甲胄,手握一杆丈二長矛如風般挾一股黃土,轉眼已是從散開的人群中闖進,打馬直上土圍。
薛懷固率人擠開禁軍,身後十餘條漢子紛湧而上,刀斧手尚自愣怔,脖頸下已是架了刀槍,動彈不得!
南圍子上,少年軍官衝上土坡。範謹質已提長槍衝上,遠遠喊道:“軍爺,快護了楊將軍,莫要失手!”
少年軍官道:“看他們哪個敢動手!”手中長矛隻輕輕一格,已是將一排人犯與刀斧手隔了五步之外!
“七弟,切莫傷人!”後麵一人同樣全副武裝,前心後背護心鏡鋥亮如新。人群中喝一聲彩,先前那少年軍官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眉目清秀,手中長矛少說也有七八十斤重。後騎者亦是一少年軍官,膚色紅潤,年紀約在二十歲左右,護鞍上同樣掛一長槍。
“楊將軍!”
“哪個楊將軍?”禁軍有人道:“莫非連楊老令公六郎延昭、七郎延嗣都不識得麼!”
“那夥子劫場的人又是誰?剛剛虧那幾支鏢箭,震住了人!”
“兩撥子人來劫場,看來真是一起冤案!”
說話間,薛懷固等人已扯了白綾,解了綁繩。
楊延平道:“六弟,七弟,怎可如此莽撞!”
台上官員本指望靠禁軍維持秩序,不想卻陣前反水,齊齊站了壁上看熱鬧!楊家兒郎闖入刑場,再加上另一邊尚有十餘不知來路的人馬,一夥官員本是底虛,現下更是不知所措。一齊掉頭看著劉光生。
劉光生故作鎮靜道:“楊延昭、楊延嗣,私闖刑場,劫掠朝廷要犯,該當何罪!”楊延嗣將手中長槍朝台上一指:“是你私斬功臣麼!”說話未脫稚氣,卻是毫無懼色!劉光生氣急敗壞道:“你……你大膽!”楊延昭跳下馬道:“七弟,不得無禮!”
回頭對台上一拱手道:“末將甲胄在身,不便行禮,請劉大人恕罪!雁門關代州副將楊延昭、楊延嗣奉河東路宣撫使何常箭何大人之命,前來稟附忻州知州劉大人,通判馮大人、秦統領秦大人,崞縣事案何大人要親自審問!”
馮晉春道:“何大人現在何處?”劉光生陰森森道:“莫不是爾等假傳鈞命麼!”楊延昭笑道:“楊延昭豈敢違製亂序、胡傳鈞命!平定軍副統領王侁王大人已護隨何大人從原平鎮起身,進駐忻州,命我兄弟二人前傳鈞命!”
“六哥,何大人他們來了!”
眾人遠望,果見雲中河西岸,從茂密的楊林間馳出一隊人馬,約有百十餘眾。一路黃塵四起,遮天蔽日,人歡馬嘶。
台上眾官員顧不得人犯,匆匆下台,沿坡道奔至河岸邊。
待車駕駛近,楊延昭上前道:“何大人,王大人!”
正中馬上之人正是河東路宣撫使何常箭,年約五十開外,臉上有一道斜穿眼角的刀紋,一看便知武將出身。左首一位年約四十出頭,窄臉龐,留一叢小黑須的武宮,正是平定軍副統領王侁。
何常箭冷冷地掃了馬前跪俯一地的官員:“崞縣販禁事件,販者何人?背後有無主使?案情可審得清楚?主犯可曾拿得?”
劉光生道:“何大人,私販禁器一事,我忻州各衙已是審得清楚,主犯為五台縣押司何振邦,所犯之事他已供認不諱。”
何常箭道:“既是一人犯事,依律當斬!今日人犯為何如此之多?”劉光生突地感到一陣威壓,定定神道:“下官正要稟報大人。忻州團練副使楊延平與崞縣縣令彭樹元本已查明,原該及時稟報本官拿人,卻私自率軍在崞縣作亂,意欲挾私出境。隨軍軍使姚林院果斷處置,帶人堵截,不想楊延平等人喪心病狂,圖謀嘩變,挑唆押糧軍士與縣內駐軍兩下火拚,死傷數十人!”
王侁道:“可有此事?”劉光生道:“下官豈敢胡言。”王侁道:“查禁扣禁,已是觸律;職守行凶,更是犯逆!”
何常箭厭惡地看了一眼平空插嘴的王侁,正要再問。遠處有人叫道:
“何大人,我等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