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戲子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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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打開扇子,慢慢的搖,“劉班主,您的意思……”
“這次大東亞共榮,咱們燕春樓肯定得出一個,除了李老板,也就是您了,宋老板,咱們說句實話,自從您來投奔燕春樓,我劉七可沒有什麼對不起你的!”
宋文低下頭,“劉班主對我的好,我都知道。”
劉班主一拍大腿,“這就是了!宋老板放心,您出道的晚,這次海城請的角兒可不少,有陳豔英張洵芳幾個大佬在前麵給你頂著,就是有那些激進分子他們也不一定來找你!
再說了,您別看給日本人唱戲名聲不好,我說句您不愛聽的,這自打您唱戲以來,這名聲就沒好過。既然咱不靠名聲吃飯,何不借此機會,讓自己的知名度更上一層樓呢?”
劉班主絮絮叨叨的這會兒功夫,宋文把一會兒需要的油彩都差不多調好了,他一隻手挑起一點胭脂,觀察它的色澤,心不在焉的點點頭,“成啊,隻要日本人同意,劉班主也保證李老板清醒了以後不會記恨我,我是無所謂。”
“這您就放心吧!”劉班主拍著胸脯跟他保證。
日本跟咱們說的話都不一樣,咱們是聽戲,聽的是悠揚婉轉一句三歎,日本那是看戲,看的是台上角兒們的窈窕身段衣飾妝容,隻要台上的角兒們打扮的夠精彩,指望日本人從一堆花紅柳綠裏麵找出宋文,怕不是做夢!
至於李老板那裏,更不可能。這滿海城誰不知道李夢茹雖然是下九流唱戲的出身,可是那一身骨頭剛硬的很,想當初有那遺老遺少在他唱戲的時候嘴裏不幹淨,還動手動腳的,咱李老板戲都不唱了,拿著茶碗直接給人的腦袋開了一個大窟窿!這次日本人想讓他彎腰,嘿,這要不是李老板突然出了這麼個事,且有的磨呢!
事就這麼定下來了,對於宋文頂替了李夢茹這事兒,眾人褒貶不一。
有人羨慕她,覺得他是運氣太好,一步登天,有人嫉妒他,說他是個賣國賊。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是我們把這些話全當耳旁風一笑了之。
就連趙思思都氣憤的趕過來問他,為什麼要給日本人去唱戲?知不知道這樣做是錯誤的?
宋文是怎麼說的呢?他那時眯著眼睛笑的像隻狐狸,他說,若是我不去唱,那麼我就得死。姨太太,我還這麼年輕,你怎麼忍心就讓我這麼死了呢?
語氣中的幽怨哭訴,妥妥的一朵白蓮花無疑了。趙思思氣結,她本來就想說,無非就是一死,但她到底也是在現在社會接受了幾十年教育的人,做不出這種替別人決定生死的事情,一腔怒火想發又發不出來,隻能氣呼呼的走了。
嚴尋柏知道了他讓人這麼冤枉,還過來看他兩回,見他還有心思招貓逗狗,整天笑眯眯的,知道他承受的住這點蜚譽,也不在過來了。
真到了那一天,李老板還是沒醒,在醫院裏昏迷著。宋文提溜著捧著他戲服頭麵化妝盒愁眉苦臉的丫頭,笑道,“你怕什麼,真出了什麼事,還有我呢,你一個梳洗丫頭,還指望人家來報複你?拜托,人家抗日分子的子彈不要錢啊?”
宋文安慰是真安慰了,嘴毒也是真嘴毒,果然,小姑娘剛剛還怕的水汪汪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哭倒是不哭了,隻不過改成渾身發抖了。
——氣的。
一邊化妝的張洵芳聽見這話,當即笑了出來,“宋老板,你這嘴啊……”
“伶牙俐齒!”陳豔英補充道,“合該是幹咱們這一行的,”
“那邊那個丫頭,別生氣了,等以後你把你們宋老板的本事學全乎了,你也這麼懟他,讓他試試話在心底口難說的滋味!”
今天這出戲,不好唱啊,幾個人知道事情已定,他們命如螻蟻,什麼都改變不了,除了隨波逐流,也隻能苦中作樂,逗一逗身邊的丫頭小子,圖個樂嗬。
眾人說說笑笑的,有人進來催了,
“陳老板和許老板好了沒,開始了,頭一出戲就是你倆的霸王別姬,壓軸呢!
宋老板,您的也得趕緊,陳老板完了就是你,這貴妃醉酒幾位太君也是期待得很!”
“催什麼催!”陳豔英滿臉膩歪,因為濃厚妝容的遮掩,他還稍稍不雅的翻了個白眼。
他整理了一下衣領,一旁的許老板拿起寶劍,跟隨著上了台。
宋文還在不緊不慢的描眉毛,轉頭笑道,“您就放心吧,我這馬上就好了,必然不會耽誤幾位長官聽戲。”
“還是宋老板知情識趣,不想有些人,當了婊子還立牌坊,都是下九流賣唱的,給誰唱不是唱?偏偏還得裝病拿喬,擺出一副清高樣,這不,還真病了,誰知道是不是老天爺看不下去了,讓他遭了報應!”
指桑罵槐的一番話下來,眾人心中都是微微一凜,手上的動作都慢了幾分,隻有宋文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好像剛才負責人說的跟他無關緊要。
他們都知道,這說的是燕春樓的台柱子,海城戲曲界有名的旦角兒,李夢茹李老板。
半個月以前,就傳出了日本人要請李夢茹唱戲,可是李夢茹死活不來,前幾天莫名其妙的突然就病了,還病的一睡不醒,昏迷到了今天,燕春樓不得已,隻能把宋文推了上來。
他們私下裏也討論過,說這很有可能是日本人下的黑手,目的就是來警告他們,讓他們都老老實實的聽話,李夢茹出頭椽子最先爛,讓人殺雞儆猴了。
要是擱以前,他們哪怕最後都得屈從勢力,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可是最起碼也得拿喬一下,表示自己的不樂意吧,現下李夢茹這事一出來,誰都坐不住,急急忙忙的,連裝都沒裝,就答應了,就怕自己成為第二個李夢茹。
負責人看著化妝室裏因為他說的一番話驟然安靜下來的人,滿意的點點頭,退了出去。
這群唱戲的,仗著自己有點名氣就敢頤指氣使,這次要不借著李夢茹的東風把他們壓服了,還指不定這次演出他們得整出多少幺蛾子來呢!
宋文想了想,看著一個個的都低下頭若有所思,用手帕遮住嘴,掩蓋住那一抹詭譎的笑意,他左手軟軟的垂下,一串十八顆打磨的油滑光亮的佛珠被解開了繩子,順著他的手腕一顆顆的落在地上。
奇怪的是,那佛珠落地,卻沒有發出一星半點的聲音,而是像一滴水滴入魚缸一樣的融進地板裏,除了那一縷縷肉眼不可見的陰氣什麼也沒留下。
宋文抬起手,想了想,還是把那一根掐了金絲的紅線繼續打了個結,係在手腕上。
到底是能壓製鬼物的,萬一就能用上了呢?
一場霸王別姬,也就是半個時辰,宋文早早的就在下麵等著,粉麵桃腮,披金撒銀,他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挺拔的身影無端端的帶了幾分幽暗詭譎。
“宋老板,該咱們了。”一邊給他搭戲的高力士悄悄地說,打斷了宋文的思緒。
宋文抖了一下,馬上回神,“是嗎?那準備準備,開始吧。”
銅鑼一起,二胡一拉,宋文抖了抖水袖,邁著小碎步,緩緩上台,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見玉兔又早東升。”小碎步上台,宋文媚眼一勾,頓時將大唐貴妃的嫵媚風情渲染到了極致!
“好——”
掌聲雷動,台下紛紛叫好。
咕嚕咕嚕。
有什麼東西在地板上來回滾動,隻是他的聲音太小了,並沒有引起什麼人的注意。他們最後停在洗手間,停在更衣室,就在客房裏。有打掃衛生的仆人恰好看見了,她輕輕彎腰撿了起來,疑惑的說,
“這好像是一枚珠子,也不知道是誰的手串斷了,不小心落在這兒了。”
他湊近鼻尖,聞了聞,有一股淡淡的脂粉味,混合著微不可見的屍臭,仔細看了看珠子的成色,黃燦燦的裹著一層厚厚的包漿,知道這是好東西。到底是沒舍得扔,把它放到口袋裏,想著去當鋪看看,說不定還能值倆錢兒。
他拿起拖布,掃帚,開始自己一天的工作,隻是在掃地的時候,靈活的手臂突然變得幹澀起來,就像是老舊的機器,沒有上機油,由內而外的挖出了哢哢的聲音。
他皺了皺眉頭,揉了揉肩膀,隻是因為自己這段時間太累了,但沒有別的想法。
在他看不見的情況下,被他放到口袋裏的珠子輕輕的顫抖,桌子的表麵上浮起了一層黑霧,漸漸的凝成一隻青紫色的腐爛的鬼手。那隻手沒有實質,他摸索著漸漸的破開的服務員的衣服,探入他的體內。
“我這是怎麼了?”他感到渾身酥酥麻麻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青紫色的紋路在他身上逐漸蔓延開,他的眼睛開始變得渾濁瞳孔擴大,白皙透明的指甲脫落,長出的發紫發黑的指甲。
嘎吱嘎吱。
他的意識逐漸模糊,支起來的身子就像一台老舊的沒有上油的機器,步子極不協調。
他推開房門走了出去,有同事在叫他。
“小林你去哪兒?今天的工作還沒做完呢?”
他聞到了生人的氣息,瞳孔進一步擴大。有涎水從嘴裏落下來,他哆嗦著嘴唇,猛的朝同事撲過去!
“小林你怎麼了?啊——小林你瘋了!你,你……”
嘎吱嘎吱的咬合聲,小林撕扯開他的肚子,大口嚼碎了內髒,餓死鬼一樣的把心肝肚肺嚼碎了咽下去,屍體似乎沒有死透,四肢時不時的抽搐一下。
他慢騰騰的站起來,滿臉都是鮮血和內髒的殘渣,血漿混合著腦髓從門縫裏流出來,露出了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這一幕在四國飯店的不同地方不間斷的上演,等到有人發現了這些打不死也殺不死的怪物的時候,飯店內部已經一片混亂。
混亂的聲音從大門外傳來,坐在前麵的幾個將級的軍官麵露驚疑,吩咐人出去看一下情況,宋文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麵色不改,微揚水袖,在台上自顧自的演著一出悲歡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