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隱瞞和撒謊是兩碼事
    我不是個撒謊的人，我一直這麼認為。
    生活中我也把不撒謊作為人生的坐標。
    我有為人處世的原則，在許多公共事務上，我恪守誠信。我堅信我能做到從不撒謊。比如，公司業務；比如，我們二部的幾乎每天都在發生的資金往來；比如，我與兄弟哥們之間的手足交情……我一直覺得自己智商一般，情商頗高，內心沒有陰暗角落。事實上，幾乎在所有人眼裏，我都是個透明率真的人，一眼望到底，喜怒形於色，好惡特別分明。人們說我是超Man的一個人，雖然不時犯點二。
    可是，在私人生活中，我確實有許多隱瞞。
    我不知道撒謊和隱瞞之間有多大距離，多深暌違？它們將如何區分？
    人生最苦惱最糾結最折磨我的事，莫過於此。
    …………
    我輕輕掰開素力葛的手，對司機說，我出去透透氣，讓他替我照看一會兒。
    “替我”？當我說完這，自己都覺得好笑。
    我在店主大嬸那兒買了包煙。泰國產的Marlboro。然後坐到小樓前的木台階上抽起來。
    泰版的Marlboro味兒有點怪，香氣過於濃鬱。好在我不完全為抽煙，或者說完全不是為抽煙，隻是想通過抽煙定定神而已。我通常這樣。看見我抽煙，必定是我心亂著。
    我穿著勉強能遮羞的半拉褲，光著黝黑的上身，就這麼木然坐著，像個愁吃愁穿為前途為生計擔憂的泰國男孩。
    抽煙，看海，看海，抽煙。看天邊的雲慢慢聚起來，又慢慢散開……
    …………
    我曾經對爸媽有很大的隱瞞。
    那時候我受到遊泳隊老師的騷擾，怎麼對爸媽說？十六七歲的小男生，怎麼有臉對爸媽說教練欺負了我？那還了得？那不比打我臉還讓我感覺羞恥？任一個男孩遇到類似的事，都不會說。咬碎，咽下去，就長大了。
    從那時候起，我就產生了這樣的意識：隱瞞並不等於撒謊。
    隱瞞和撒謊是兩碼事。
    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什麼都公開，總有屬於自己、需要保留的那些章節。一絲一毫隱瞞都沒有、每一頁都能公諸於眾的人生幾乎不存在。
    當然，也就是從那時候起，隱瞞開始籠罩我的天空，糾纏我的人生。
    稍大一點，我常去馬丁的畫廊，時常很晚回家，甚至通宵不歸。爸媽從不問我去了哪，在幹些什麼？新加坡整體治安還比較穩定，犯罪率很低，這和一以貫之的嚴格的法律懲治製度有關。爸媽他們不認為一個身高一八幾的大男孩在外麵有什麼危險，有什麼必要去限製他交際，糾正他的作息。更何況我是在與一個成年人交往，和一個阿叔走得近。他們不問，我當然不會主動說。於是乎，和馬丁的所有事，都對爸媽有隱瞞。而越隱瞞，積累的事情越多，就越不能公開了。
    最嚴重的隱瞞，是我撞了車後，閉口不談原因，隱瞞了事實真相。即使是警察來問，同樣拒絕回答，以至於這場幾乎斷送我人生的車禍，成為永久的懸案，永遠的謎。到現在，人們仍舊不清楚那一日到底發生了什麼，究竟是意外，還是自殺？
    當時警察對我家人說，這孩子腦子出了問題。囑咐早些帶我去診療。想起這警察，到現在我還想踢爆他。
    接下來的生活，隱瞞成為常態，因為有其一必定追尋到其二，有果必有因，一件事說不清，件件事說不清，而這種追根溯源刨根問底已經複雜到無法捋清的地步。我的人生徹底被包裹起來，裝進了一個隻有我能打開的箱子。
    哪怕是此時，我依舊認為，閉口不談不是撒謊——外聯部一外籍員工，隔三岔五在公司洗手間打手槍，後來我們都有發覺，不過男生誰也沒聲張，你說這是撒謊還是隱瞞？幹媽家的外甥女突然協議離婚，堅持不說原因。看著好好的一對，幹嗎說離就離？幹媽私底下告訴我，說外甥女婿患有嚴重ED，你說這是撒謊還是隱瞞？我們攛掇小鬆拍拖，他總是以沒錢戀愛加以搪塞，隻有我知道，他看見我胳膊凸肌都會興奮激動，可麵對女生怎麼使勁都不來事兒，你說他是撒謊還是隱瞞？我和小昊去海倫賓館見女客戶，被誤當是上門出鍾的小弟，回公司我們誰也不提這檔子事，你說是撒謊還是隱瞞？小邁克有陣子經常翹班，跑回公寓和“巴黎春天”滾床單，我們下班回去時，窗明幾淨，床單平整，空氣清新，鬼都沒來過的樣子，小子還特討好我們，叫他幹啥幹啥，你說這是撒謊還是隱瞞？
    隱瞞和撒謊有本質的區別。
    也許我是錯的。
    …………
    我在台階上坐乏了，晃晃悠悠向大海走去。
    不知道此時是幾點，看天色已有黃昏跡象。可是，時間不早了又怎樣？現在能不能回去不是由我說了算的，得看素力葛的身體情況。
    和魯超哥哥他們說好回去晚餐，這是我們在泰國的最後一餐。明天就將啟程回國。
    應該說，此行算圓滿，也很開心。如果這個晚上能開心度過，那就再好不過。
    魯超他們一定會等我，沒準已經為我買好酒，定好餐食。酒還為我冰鎮著，他們知道我喜歡喝冰的。聯係不到我，他們不知會急成什麼樣。可是這些現在無法去顧及。到時候我會給他們一個合理解釋。當然，合理逃不掉隱瞞。
    我脫下店主兒子那條舊舊的五分褲，決定來一場爽快的黃昏之遊。這地方附近沒有人，裸不裸神看見鬼知道。我就想放鬆一下。
    放鬆一下……而已。
    …………
    我對虹姐隱瞞了Steven對我一見鍾情狂熱迷戀，他的*取向存在著嚴重的偏差，選他做老公有很大風險。我對五子哥隱瞞了他喜歡的女孩夏夏，其實早就跟我有一腿，而且不止一次，他還把我當親弟弟一樣疼著，無異於在我心口插了把刀。我對薑申隱瞞了我對我和他的未來從來不抱幻想，直到分手，都沒對他說：其實你是我心頭的一個痛！我對北京的辜大哥隱瞞了那個港埠藝人其實死定，他醜聞的證據全在我手裏，可是我臨時變卦了，讓辜大哥雞飛蛋打。我對我表姐隱瞞了在炸雞店所承受的全部屈辱；對沈麗婭隱瞞了我清楚M公司獵我，其實是她愛我愛到不可自拔；對小飛隱瞞了我和他女同學交往的全部真相；還對全體同事隱瞞了小鬆跳樓的真正原因是因為愛我的希望徹底幻滅……我對公司上下隱瞞了之所以拿到大E的大單子是我略施了“美男計”；對好兄弟魯超隱瞞了安排他老婆去接受了一次神秘的異性按摩。我對所有人有過各式各樣的隱瞞……為人藏過藥，還受人騙嗑過這玩意兒；我還不止一次爛醉過，和Money-Boy拜過兄弟還一起在局子裏過過夜……哦對，我隱瞞了進過西城區警局這麼大的時事兒；隱瞞了為尋求一個莫名的結果，用身體換取了一張從溫哥華到多倫多的機票……我隱瞞了拍過出格的廣告，勾引過金發藍眼睛的服務生，接受了女同事初夜的饋贈。眼門前，我還對為我傾其所有的小蘿莉隱瞞了其實我有女友而且即將訂婚的事實，這是我最頭疼最無措的麻煩……這一切，你說那一件能公開？那一件可以不隱瞞？
    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我不是一個撒謊的人。
    我提醒所有與我有交集的人，我是一個壞男孩。
    壞男孩有許多事無法訴說。
    隻有隱瞞。
    隻是隱瞞
    …………
    我在海裏遊了很久。遊出很遠……
    海裏遊泳要比在泳池裏輕鬆太多。四肢隻需要機械動作就行，彷佛偷著懶做體操。
    間或漂浮，更是愜意，看天彷佛頂在鼻子尖。
    我不知遊了多久，後來，回到海灘上，赤裸裸躺著，就那樣小睡了片刻。
    太陽已經不那麼炙熱，身體底下的沙子好軟，暖乎乎，像兒時母親溫過的小床。
    海風則是一以貫之地調皮……
    …………
    最大最深的隱瞞莫過於我對Sally的隱瞞。
    既隱瞞了過去的所有，也隱瞞著今天的所為。
    誰讓Sally說，過去你是誰，對我毫無意義。
    她也曾對我保證：今後，我給你所需要的空間。
    多半是出於這一承諾，她從不要我“彙報”我個人的事。如果我非說不可，那是我的事。
    有時候我誠心跟她叨叨一些所謂豔遇：健身房有人高薪聘我做私教啦，客戶半夜電約我出去談業務啦，星巴克紙杯上有曖昧的留言啦，酒吧裏有陌生人主動替我買單啦……那是我的自覺意識，覺得什麼都不彙報，不像她老公。再說，我這樣的人，一幹二淨，沒這些雜七雜八的事，也顯得太不真實了。有時候她會問，男的女的？我通常照實說，是男就說男，是女就說女；是老女就說老女，是大叔就說大叔。她問過就沒下文，彷佛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隨口一問，都是一回事，沒什麼差別，事態的性質也都差不多。她這麼一來，我反而覺得委屈，隻當是說了也白說。至於我怎麼打發這些事，她似乎更沒興趣聽——好歹是打發了，不打發也不會拿出來說。我始終沒搞清她是“放我一碼”，還是提示我，這是我們需要遵守的夫妻規則——一種近乎於嚴苛的相互製約？
    開始我一直以為Sally是個大氣的女生。逐漸逐漸，我就心生疑竇。因為我逐漸逐漸意識到，她不問我的過去，也從不對我說她的從前。
    在我向她出示一張白紙的時候，她在我腦子裏也是白花花空茫一片。
    她彷佛是個沒有過往的人……
    一個人怎麼可能沒有過去？
    我和Sally剛認識時，我20，她近30，齊肩短發，高聳的胸脯，是成熟女性的風韻。我們進入戀愛狀態的那年，我22，她快30了，可是沒有戀愛史。至少她從未跟人提過她的戀愛史和她曾經的男友，哪怕是短暫的拍拖片段也沒有說起過一絲絲，一毫毫。
    這就讓人有些難以置信了。
    一個風姿綽約、事業有成、年屆三十的女性，怎麼可能沒有戀愛史？說給誰聽也不信啊，隻會讓人笑掉大牙。如果說我要是信，傻逼一個。可事實就是如此。
    她信誓旦旦對我說，你是我愛上的第一個男生。這話我記得清清楚楚，絕非夢魘。
    當時在裏爾的古堡酒店，我已經作好準備，把衣服脫了，心情相當緊張。因為我看到自己在一個還不太熟悉的女生麵前暴露了自己，敗露了心跡，滿心羞怯。那時候很幼稚，雖然懂得這一切是合理的，但不懂女生是不是也覺得這是合理的？隻知道自己沒辦法了，硬著頭皮也得上，糗也隻好糗了。那當口，Sally說了那句對我來說很雋永很震撼很催淚的話，“你是我愛上的第一個男生”，在我聽來，相當於說我是Number-One（第一），seeded-player（種子球員）。
    我聽完這話，愣愣地就進去了。當時一門心思隻是想，既然是Number-One就要有Number-One的範兒。
    漸漸，我成熟了，才隱約覺得，這話既不能說明Sally從未拍拖過，也不能解釋為Sally誆騙我，說我是她的初戀什麼。她說的僅僅是我是她第一個“愛上”的男生！這話深奧無比巧妙無比，充滿了說話的技巧，怎麼理解都成，往後也不會落下話把。可當時我怎麼聽都是她從未拍拖過，我是她戀愛史上的第一章。沒準還是扉頁。
    Sally的許多事都透明，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哪一年在哪兒工作，幹了些什麼，結交了哪些朋友，清清楚楚，確實沒什麼戀愛的跡象。從她多年閨蜜那裏，我也沒聽過任何說漏嘴的事。之後，我在一個極偶然的機會，知道她大學畢業後有短暫的瑞士工作的經曆，而這段經曆她很少談及。
    說短暫，其實也有將近兩年。那段時間對我來說是個謎。如果說，Sally對我有隱瞞，那麼她要隱瞞的就是瑞士的那兩年。有次，我問她，你在瑞士做什麼工作？她潦草地回答我：“銀行。”我進而問，在銀行做什麼？她說：“那時我剛大學畢業，在銀行能做什麼？”我再追問，她便說，“就是普通的櫃台人員”。
    關於瑞士，就隻有這些。仿佛一頁紙，無意中被折了一下，留下一道若有若無的折痕。
    直到幾年後，Sally堅持要我離開廣告行業，以謀求更大的發展，才透露：“你去瑞士吧，Sarasin-Bank（嘉盛銀行）。那兒有我大學的同學，他能給你很多幫助。”靠，這事之前怎麼從未提過？什麼Sarasin-Bank，什麼大學同學在嘉盛銀行當高管，就像突然冒出來。
    之前，我隻是隱約感覺，Sally對我並非毫無隱瞞。到我後來離開上海，坐上去瑞士的飛機，才堅信，Sally絕不可能沒有戀愛前史，守身如玉直到我出現，而這一切的答案也許就在瑞士。
    如果說，這也是“隱瞞”，那麼，“隱瞞”的準確解釋當是：世界上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事。
    隱瞞不是撒謊。
    與隱瞞對應的，是你所不知道的事。
    有些事不想讓你知道，或者壓根沒必要讓你知道。
    這對我是個極大的心理支撐。
    世界上哪有事事都知的？總有那些你所不知的事。
    …………
    司機來海灘找我，見我那樣仰天躺著，後退三米。
    我趕緊找回扔遠的褲子。結果還是司機替我撿回來。他把褲子交到我手裏時說：“先生請你回去——”
    素力葛居然好了，不僅下了床，居然還開著一掛蓄電車來接我。
    “帶你到樹林去看看，然後我們回城區去。”看到我，素力葛微笑著說。
    蓄電車是那種好幾節的觀光車，每一節都帶一個帳蓬。但此刻在觀光車上的，就我們仨。我開，素力葛坐我身邊，司機在我們身後第三第四節的地方，像暗中堅守的保鏢。
    雖然第一次駕駛蓄電車，但我經常玩卡丁車什麼，開這個太不是個事兒了，原理都一樣。我轟轟隆隆開到樹林，還沿著人工小道往裏進了一段，直到樹枝快掛臉了，才停下。
    素力葛牽著我手往樹林深處走，司機非常識趣地停在原地，看著我們身影很快消失在樹叢間……
    從樹林出來，還由我開蓄電車，那會兒，我感覺風把先前發生的一切都吹跑了。
    我回到魯超哥哥他們那裏，天已經黑了。
    他們沒問我去了哪兒，玩得好不好。隻是沈姐看到我，驚怪地嚷道：“呀，Tony！肩膀都曬蛻皮了！”
    果然，我肩頭好紅。
    叫沈姐一提醒，才感覺到火辣辣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