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天下無魔  7、兩個不回家的陌生人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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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兩個不回家的陌生人
    先前,小塞尚在廁所裏被我教訓,其實我挺後悔的,犯不著跟他較真。
    此時,尾隨著小塞尚,單純是想保護他,怕他遇人不淑。
    夜啊,敢情是一劑迷藥,夜越深,人越的心思越活躍。這是人內心的死穴。時間百慕大。
    一轉眼,小塞尚就不見了。讓我好找,傻嘰嘰的,在黑咕隆咚的樹林裏左顧右盼。
    綠地深處有暗暗的情愫在湧動,你不看也能感覺到,何況你真的看到了不清淨。
    一對男女,又一對……不是個例。有一對看著已經不年輕,是有故事的年齡、沒經驗的做派。我不敢直視這些,極不禮貌的。
    其實又何必直愣愣地看,把一切看個透徹明白?他們一定不是在練氣功,也不是在操練禮儀。一切不言而喻。我隻當他們是樹林裏的幽魂。
    也許,他們把我才當成鬼——一個身高高與常人的男生,下半夜,霧氣逐漸上來的時候,獨自在樹林裏轉悠,不被當作吸血鬼有得好。
    我越往樹叢裏走越心虛……空氣裏的懸浮物帶著森森的冷氣直往我鼻子裏鑽。
    此時,我突然記起,小昊跟我提過,說夜晚在綠地裏幽會,也是有分區域的,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地界,劃地為牢,互不幹擾。當時,我還對小昊玩笑,說你怎麼這麼清楚,是不是也有去鑽過林子?小昊頓顯不悅,臉一沉說:“別瞎說,我是聽人說的。”我知道小昊不是個經得起玩笑的男生,趕緊緘口,衝一邊的邁克做了個鬼臉。
    此刻,這件事倒提醒我,一直沒找到塞尚,是不是我壓根走錯了方向?
    於是,我轉向另一邊。果然,在那裏看見了塞尚。
    金童般俊美的小男生塞尚,正和倆男的說話。我一時不能判定那倆人的身份,不知道是小家夥先前就熟悉的,還是新結交?漸漸,我就基本確定那兩個人是什麼來路,暫且就稱他們倆為“城中名媛”吧。
    我不知道塞尚這種半吊子中文怎麼跟人交流?特別好奇。可站在樹下,他們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清。他們也不可能大聲。
    倆名媛看上去挺油滑,說話時不斷轉身,左一旋,右一旋,完了又回過去和塞尚交涉。
    塞尚的手勢漸漸誇張起來,並不斷伴有攤手、聳肩的動作……
    我看不出有多大危險,沒打算顯身,站在樹後,看事態的發展。
    小老外是值得保護的,畢竟這裏對他來說是個陌生的國度、生疏的地界……
    倏忽,我意識到,我怎麼也有馬丁的心態了?老馬丁當時也說“畢竟你不是新加披人”,經常對我灌輸“國情不同”什麼。
    站在樹後,腦子出現了瞬間的散神,等我再回過來神注意塞尚時,發現塞尚正從屁股兜裏掏出自己的錢夾……他幹嗎要把自己的錢夾出示給陌生人看……什麼情況?
    這時候,容不得我猶豫,忽地,就從樹後顯身,張開巴掌擋在兩個“名媛”前——
    朋友朋友,這事不好這樣子的!我用夾生的上海話對他們三個說。盡管我並不知道塞尚錢夾裏有沒有重要東西,有多少錢。
    “Tony!”塞尚驚訝地叫出我名字。我沒理他。
    名媛甲是個穿白色瘦腿褲的男生,染黃發。因為我的出現,他嚇一哆嗦,但他很快緩過神,用尖利的聲音說:“啥情況?”聽得出是上海口音。
    我一把奪過塞尚手裏的錢夾,緊緊抓在自己手裏,護小雞雛似的,張開雙臂,護著塞尚。
    我說,Stop、stop、stop,This-game-is-no-fun(這個一點都不好玩)!
    名媛乙長得略高,也有些塊兒。因為我攪局,他顯得很不爽,說:“碰著赤佬了!你什麼人啊,啥地方鑽出來?”
    我能感覺出來自對方的威脅。我無意把事情弄複雜,尤其不想得罪他們,但也做好了打架的準備,神經為之繃緊。要是有拳頭掄過來,我隨時可以接招。
    我對塞尚說,The-police-willnot-be-pleased(警察叔叔會不高興的)。我盡量用幽默的口吻來處理這件事。
    名媛乙說:“你警察嗎?不是警察搞啥啦?半夜三更拿什麼警察出來嚇人!”看來他能聽懂英文。
    我轉過身,什麼也沒說。遇到這樣的情況,我真的詞窮,隻是撣了撣手裏的錢夾,以示他們這麼幹很不厚道,而我全看在眼裏。
    也許到這會兒,倆名媛才看清我不僅有身高而且有肌肉,不是好欺負的,態度明顯有改變,甚至給出一副笑臉。
    “哦喲,賣相不錯嘛!突然冒出來,打算秒殺我們啊?”名媛甲說。他也許覺得天上掉下一大帥哥,太可樂了,邊說便咯咯笑,笑得我起渾身起雞皮疙瘩。
    名媛乙指著塞尚跟我解釋,說皮夾子是他自己拿出來的:“他說要請我們喝酒,吃夜宵。不信,你問他自己。”
    名媛甲要比乙來得油滑,娘聲娘氣地說:“有興趣嘛,我們可以一起的呀。”
    名媛乙立馬呼應,說四個一起挺好。
    我沒想跟他們纏,隻想帶走塞尚,帶他離開叵測的夜樹林。至於他們是什麼人,是名媛還是“阿詐裏”?是打算掙錢還是想蹭免費的宵夜?跟我半毛錢關係也沒有。
    我說,你們說什麼啊?
    我有種感覺,我才是他們要釣的凱子。由於我的出現,小老外對於他們來說就太沒所謂了。如果二選一的話,他們一定選我,而不是賽尚。當然,如果我接受四個人一起的話,他們也很樂意。我是從名媛乙的一番話裏聽出這層意思的,他對我說:
    “朋友,你這身坯一看麼就有數,看得懂的呀。大家一道白廂廂,又不搭界的嘍……”
    也許是看我反應木木的,他跟著問我:“上海話聽得懂嗎你?”
    他切換成國語繼續勸導我:“這小老外拎不大清。拎不清麼玩起來就太吃力了……你跟我們走,我們有地方的。”說著,他鬼兮兮地湊近我,對我做了個手勢,我沒明白是他是在暗示我,還是在詢問我什麼?
    我說,我都懂。上海話,我也聽得懂。
    名媛甲問我:“這小老外是你馬子?”
    不是。
    名媛乙見我如此回答,不由嘀咕道:“格麼好嘞,廢話那麼多幹嗎。”
    我算是領教了一次上海名媛的深夜約*,對話這麼直接,目的性這麼強,聞所未聞。
    我決定趕快擺脫他們,一分鍾也不想和他們糾纏。
    我對塞尚說,Want-to-follow-me(你要不要跟我走)?
    名媛乙見我要走,並執意要帶走小老外,趕緊說:“……難得碰上。碰到就是緣分……不搭界的,把這小外國人帶上好了,四個人!你要走,走你自己的好了,別把小外國人帶走……這算什麼意思啦?”
    如果這是約著打牌……
    這當然不是打牌。
    聽起來是。
    Go!you-leave-with-me(走,和我一起離開)!我大聲命令塞尚。
    …………
    街上,我和塞尚一人走一邊。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跟我走一邊?
    起先他是跟著我的,小叫花子似地跟著。可跟著跟著就走到街對麵去了。
    我不打算理他。不打算跟他解釋,說什麼夜黑林深魚龍混雜,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說這個沒用。這些話是街邊練操的老奶奶対她小外甥說的。塞尚是成年人,之前,應該什麼都想好。哪兒是該去的地方,哪兒不該去,會有什麼風險……他全明白。
    這裏不是萬安城市,全世界都沒有絕對安全的城市,上海也不例外,我跟他說這個也太低估他智商了!
    可我必須跟他說些什麼,因為我手裏還攥著他的錢夾。
    他似乎怕我,即使在街對麵,身子也躲躲閃閃,還不時瞄我一眼,斜睨。
    他在R酒吧撩我時活泛得像條魚,挺滑頭,盡管在我眼裏他那套撩仔本事,幼稚可笑。
    先前他把我看成什麼人?在樹林裏,麵對兩位“名媛”,我的表現是不是徹底改變了他的想法?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一路要跟我到幾時。
    他跟著我,還是跟著錢夾?
    跟我僅僅是為了向我要回錢夾,還是有別的意思?
    我全都不知道。
    後來,我站定。
    他也敏捷地做出反應,站定。
    我在路這邊看他,他在街對麵打量我。
    隔街相望。
    相互看了一會兒,我衝他招手。
    他跑過街,來到我跟前。
    我把錢夾交給他,說,我到家了,你打輛車回去吧。
    我想了半天竟然說出這麼一句。
    他兩邊看看,尋摸有沒有出租車經過。
    我說,你要打不到車,就往前走。前麵那條街車多。
    我轉身走進小區,再沒看他打沒打到車。
    …………
    我乘電梯上樓時發現自己沒帶公寓鑰匙。於是打算電話陳昊,讓他來給我開門。
    按平時正常情況,從我掏手機,到陳昊為我開門,大致也就兩三分鍾時間。也就是說,本來隻需兩至三分鍾,我就能把這天晚上所有的故事丟在公寓門外。
    但事情往往不是這樣。
    “天遂人願”在多數時間裏是句理想主義的空話。
    “故事”的真相是這樣的:
    那天我因為沒帶鑰匙,想到要給陳昊電話,摸半天卻沒摸到手機。
    我習慣將手機放在右邊後褲兜裏,因為有人提示我,說手機不可放在前褲兜,因為那裏離蛋太近,而手機電磁波具有很大的殺傷力。因此,從某天起,我手機永遠插在後褲袋。但是不知為什麼那天偏不在老地方。當時,我愣了一下,轉手去前邊褲兜摸,繼而又去摸左邊的後褲袋。這樣,我在公寓門前耽擱了大約幾十秒。
    當我終於從左屁股兜找到手機時,不覺一笑。我回憶起來,剛才拍完照,是丹尼爾把我擱一邊的手機交還給我。我去接時,丹尼爾狡黠地一閃,隨即曖昧地將手機插進了我左邊後褲兜,趁此機會親了我的臉,與我作告別擁抱……
    從左褲兜掏出手機,正欲撥號,我腦子又閃出一件事來:幾分鍾前,我把錢夾交還給塞尚,見塞尚隨手插入屁股口袋,我其實應該提醒他,晚間把那麼大且有一定厚度錢夾,插在屁股兜是很不安全的……但不知為什麼,想說我卻沒說。
    因為這些事,我沒有及時進公寓。就在那當口,樓層的電梯門開了。我下意識回頭——
    電梯裏的燈有點刺眼。
    電梯裏有人下來。
    我正想,誰呀,跟我一樣夜不歸宿,夜貓子?冷不丁,我看清電梯裏出來的不是別人,是剛剛才分手的……塞尚。
    那一瞬,心莫名震動,似乎一下子明白他尾隨進樓的意圖,而接下來將是情欲的追蹤,午夜的淪陷。
    他真行,跟著就進來,還知道我上了哪一層。
    他的眼神好像一個失蹤很久的小孩。在電梯門還沒闔上的一刻,我借助那裏的光,近距離看見了他楚楚可憐的灰眼睛。在電梯行將閉鎖的弱光裏,他,小塞尚,特別需要幫助似的抱住了我……
    Shitty-day(糟糕的一天)!
    他沒找錯方位,盡管樓道裏很黑。他要的就是我的庇護。
    他用瘦弱的雙臂“哢嚓”銬住了我。
    他毫不猶豫的行動,看來,從他上電梯的一刻就有準備了,或許更早,在我把錢夾交還給他的一瞬……在分道走黑的時候。
    男生怎麼可以把內心的圖謀交待給另一個男生?把最明確的訴求告訴給他的同伴?身體的語言,還有什麼不明白?就是要了,要鬆綁,要釋放,而這一切,他隻在黑暗裏告訴給我一個人!
    他,小塞尚,麵對曾經對他表現出嫌棄的人,想得到怎樣的反饋?
    不需要你交代,他靠自己去咂摸。他那樣抱緊,像搜身一樣感覺著你,就是為了尋找答案,就是要得到不帶撒謊的證據。哪怕你說,Dropdead!Getlost!!(該死!迷路了!)他也絕不相信。因為他已經明白,什麼是真相,而你的身體已經完完全全向他做了坦白。
    我的坦白就是我的身體。我是一個私藏槍支的強者。他躲在我懷裏,我做不到拒絕一個希冀保護的弱者。我藏匿的槍支為他而準備,而且還特別無恥地把這一切向小塞尚告了密。
    我還怎麼逃避?
    很快我就想到……逃避者和追蹤者兩槍相向,意味著一場搏殺在所難免,誰死在誰的槍口下,全靠運氣。通常情況下,出快槍的那個,是命大的那個。
    我把塞尚往安全梯那兒拉。
    那兒黑。
    樓道裏唯有那兒還算安全。但同樣不能發出任何聲響。夜間的安全梯轉角有回聲,一點點動靜都替你放大。可是,我們做不到完全靜音。我覺得衣服上所有的金屬物件都在叮當作響,很驚魂。我甚至覺得衣服和皮膚的摩擦都好大聲,而平時絕聽不到這些。
    他抓住我胳膊,像我在廁所裏懲治他那樣手重。他手重不是想報複,以牙還牙,而是因為急切。急切容易下手失分寸。
    他說,“a-giant(大個子)。”
    完了,他用中文說,“我愛你!”
    他把兩句話黏在一起了,中西合璧,一氣嗬成。我搞不清他到底是表示愛我還是愛我像個巨人?
    他說愛大個子,我相信。
    他說愛我就太孩子氣了。
    沒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愛上一個不回家的陌生人!哪怕他說在R酒吧就卯上我,是一見鍾情,暗戀很久,我也不信。身為一個小蓋,多半是仰慕帥哥身上散發出來的感覺,他想知道作為偶像的帥哥,到底有多大本錢,多大能耐,周身上下到底有多少謎可以去探尋、去發現、去迷戀、去驚歎?他們太容易把瞬間發生的、異常迫切的“求知”當作是愛的本身。他們想,愛不就是把一件想要的東西緊緊抓在手裏嗎——真真切切地去感受,解除一切未知?就像你想嚐試什麼是辣,於是,奮不顧身,試著去咬全世界最辣最辣的納加椒,頓時,你的舌尖和味蕾,被80萬的“史高維爾”結結實實地刺激到,以至於眼淚鼻涕嘩嘩直流,捶胸頓足、痛不欲生。即便如此,你也感覺幸福滿滿,因為你的求知欲得到了最真實的滿足。
    在他們的世界裏,愛就是一種行為。嚐辣行動。
    沒有一個蓋相信一種思想、一種意念、一種感覺可以稱之為愛。
    他們不接受愛是一種精神遊戲,是可以通過腦電波雲連接來完成的。
    愛,絕不是虛幻的,它在他們的心目中就是結實的攥取和真實捕獲。手到擒來,有槍乃大。
    倘若愛如浮雲,而不是一把抓在手裏可感覺可把玩的武器,那麼,普天下的蓋,有什麼理由冒著與全世界為敵的苦難,下大力氣去實地追捕,而不是躲在自己的安樂窩裏作雲上操作呢?
    當塞尚終於追蹤到我並捕獲到我,或者說,抓到我私藏槍支的確鑿證據時,他被那種滿當當攥握的真相所擊暈,因而,毫無顧忌大言不慚地對我說出了“愛”這樣一個字眼。
    我隻當是他愛我是因為它符合他對偶像的全部想象。
    我要真相信那是一種精神結晶,超越物質,超凡脫俗,那就太神經了!
    小塞尚幸福得忘乎所以,這讓我有驚到。我使勁回避,他有懂,於是隻在那黑暗中較勁,抑或說博弈。
    我見他在黑暗裏沒頭沒腦、上下其手地尋摸著可以下嘴的地方,心想,這樣不行,這樣下去算怎麼回事?
    於是推開他,囑咐他不要出聲,在安全梯這兒等我一會兒。
    我再次來到公寓門前,按響門鈴。
    我想,無論誰給我開門都行。
    我連續按了大約三次門鈴,後來,來開門的是Jackson(傑克森),就是那個“海龜”新寓友。
    傑克森睡意朦朧地說:“這麼晚啊?”
    我說,嗯,和朋友喝了一杯,是有點晚。
    “沒帶鑰匙?”
    是,我說。麻煩到你哦。
    他說:“這倒沒什麼,往後記得帶就好。”
    我們寒暄了兩句,各自回屋。
    進屋後,我在門後呆了片刻,連燈都沒開。
    後來,我意識到起居室不再有人,一切歸於寧靜,便開門出來,躡手躡腳來到樓層過道。
    塞尚還在安全梯轉角的黑暗裏。貼牆,像一個暗哨衛兵。我摸了下他臉,悄悄把他帶進了我的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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