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我若成佛  48、涅瓦河流經聖彼得堡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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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涅瓦河流經聖彼得堡
    夜晚十點的太陽委實讓我吃驚,懷疑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出了錯。
    事實上一切都沒有錯,“白夜”正在聖彼得堡出現。
    奇幻之夜。
    夢想家的夜。
    葛青還追著人討論剛才的演出,說太讓人開眼界了。他的議論聚焦在男演員。葛青之所以沒說女演員,說明他並沒太在意女演員。這是一個問題。
    瓦連京說俄羅斯現在的開放程度,和歐美國家有得一拚。在夏季公眾活動中,比如搖滾音樂節,經常會出現瘋狂的樂迷,脫下T恤當彩旗舞,男女平等,無性別差異。還有一些社會抗議活動,人們也這麼幹,無非想表明自己的無羈、激進,不甘受任何束縛,徹頭徹尾地漠視政府。這一點我在莫斯科郊外的樹林已經領教過,相信瓦連京說的這些在這個國家行得通,能得到公眾的呼應,尤其是青年一代。可在我心裏,女生和男生畢竟是不同,不能都肆無忌憚拿著T恤當彩旗,這個不是囿於傳統,而是兩者怎麼能同日而語?可現在的女生偏偏要爭取和男生同等待遇。
    梁子說:“凡事都有個適應過程。開始我也挺窒息的,後來也就習慣了。”
    梁子在俄多年,他說他也是第一次看這個劇,以前有聽說,說聖彼得堡的演出,如何如何代表了當今俄羅斯的文化潮流,可畢竟沒這麼大的動力,促使他長途開車或者坐飛機到這地方,就為看一個時尚的劇。這一次是沾了我們的光。
    按照瓦連京的說法,這一類介於戲劇和秀場之間的演出,這幾年漸漸多起來,並非完全沒有意識形態上的抵製。劇院老板盯著當局看,當局不表態,就抓緊摟錢,哪天變臉了,就打算打烊歇業。送警法辦倒不至於。眼下,正是當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階段,可是誰也無法預測明天。或許哪天,一紙政府令就取締了,或許更西化更開放更極端也說不準。依照俄羅斯對Gamblinghouse(賭場)的寬容態度,繼續開放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以我的觀點,這個國家雖說從沒禁過酒,也不禁賭,但在藝術方麵一向是有禁忌的,如果從曆史文化的禁忌看,這個問題的未來發展還真不好說。準確說,俄羅斯眼下正處轉型期。轉型期最五花八門了,什麼彩色鳥兒都願意出來撲騰兩下,啾啾幾聲,聒噪一陣,尤其是經濟運行不景氣、政府也挺沒招的當口。
    瓦連京到這會兒才透露,說自己原來就在這家劇院當演員。咦——我們幾個幾乎同時發出怪聲。不是因為他曾是個演員,而是他極有可能出演過剛才那樣開放度很大的角色。
    我們笑著問他,當時是不是競爭演“侍衛官”?那可是成名快來錢快的角色,沒那金剛鑽,還幹不了那瓷器活。
    瓦連京說:“我怎麼可能做主演。我也不會唱啊。”他說他在劇院時,這部劇還沒上演,當時他參演的是《頹廢的羅馬人》,在其中演一個小角色,“花瓶”,他說。他們沒有跑龍套一說。按我的理解,所謂“花瓶”就是我們所說的跑龍套。
    我知道《頹廢的羅馬人》,是文藝複興時期的一幅著名油畫,畫中全都是彪悍的男人,還有古羅馬的妓女。如果,瓦連京演的那部同名舞台劇,正是根據油畫創意,那一定是很有看點的。瓦連京說,《頹廢的羅馬人》連續演出了整整三年。
    葛青居心叵測地問他,是不是在舞台也是這麼出位?
    瓦連京微笑著,最後終於憋出句:“必須的!”他說,票房一直居高不下,這是一個重要原因。
    我們不知為什麼要因此而笑成一團,這事有那麼好笑嗎?
    幾個男生相互連踹帶搡,笑得直不起腰,都鬧到車行道上去了。見到這情形,我搪不住說,我怎麼覺得基情四射啊?
    我一邊讓他們小心身後疾駛的車,一邊說,別太放肆了,Liza在呢。
    誰知小女生不領我情,冷冷地說了句:“沒事,你們願意基就基吧。”
    Liza不傻,自知不適合參與我們男生的打鬧,悠悠地往街對麵去——不搭理你們還不成?這幫渾身冒荷爾蒙氣味的小子!
    我不忍我妹子一個人落單,追了過去……
    涅瓦河每晚十點“起橋”。所謂“起橋”,就是河麵上所有的橋梁都從中段切開,升起,讓超高的船隻通過,進入芬蘭灣。那可是個壯觀的儀式。平日,“起橋”時河麵上燈光璀璨,煞是好看。遇到白夜,橋梁升起片刻後,再次合攏,讓守候白夜的人,從兩岸上到橋麵狂歡,也算是夏季一景,城市歡典。
    葛青說:“這時間來聖彼得堡,算是來對了。365天,白夜才幾天啊,平時專程到聖彼得堡旅遊,未必正趕上。”
    我們是幸運的。連白夜是什麼都不知道卻趕上了白夜,偏巧看演出的劇院就在涅瓦河邊,散場時剛好差幾分重就到十點了,我們不去橋上狂歡,這輩子怕沒有機會了。
    在葛青的提議下,我們小跑著往河邊去。那會兒,鋼橋快升到定點了,兩岸聚滿了人群,多是俄羅斯的年輕人,時尚的,好湊熱鬧的,貪玩的,都聚到一起了,懷著巨大的興奮。
    橋梁升至頂點時一陣歡呼。幾分鍾後,橋梁重新啟動,由兩側緩緩向河中央傾倒,人群又一次“烏拉——”
    身在其中,不能不深受感染,仿佛世界從來都是這麼歡樂。沒有煩惱。
    不知哪兒來的那股衝動,我特別想把現場歡樂雀躍的氣氛傳遞給愛我的人和我所愛的人,告訴他們此時此刻我是多開心,是幸福人群中的一員。估算一下時間,國內應該是淩晨了,電話打給Sally顯然不合適,誤解我半夜還在瘋。打給雪奈,怕攪擾了小妮子好夢,那她到天亮就別想睡了,盡思念我吧,咱不該這麼搔她……在手機上劃拉了一遍,發現愛我的人真多,可以在此刻打他電話的自然也多,當然未必個個都是我愛的。又劃拉了兩邊,突然下決心按了淼淼的電話,從地球的東三區到東八區。
    淩晨三點,淼淼顯然在夢中,被我鬧醒:“什麼事啊,Tony?你在哪兒呢?”
    寶寶,我在涅瓦河呢……現在在岸上,一會兒就上橋了。聽到這兒的聲音了嗎?好熱鬧啊。都晚上十點了,天還沒黑,到處是大太陽。淼淼,沒有黑夜的日子真好,一個人好像能活兩輩子,別睡了,和我一起瘋吧!
    我知道,所有這一切淼淼都聽得半懂不懂,一時半會我也說不明白。他懵著,睡得稀裏嘩啦的當口,他一定懵得一塌糊塗,但能體會到我的高興勁。他說他最喜歡我高興的樣子。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喜歡我高興。我高興的樣子是不是很二啊,遠不如我裝憂鬱的那會兒來得酷?可他就是喜歡我高興的樣子。我沒有問過他原因……回去,我要問個究竟。
    我避開人群,走到人稀一點的地方,因為橋邊實在太吵了,我完全聽不清淼淼在電話裏對我說什麼。
    我說,哦對不起寶貝,沒嚇到你就好。我挺好……
    “你在聖彼得堡?”
    對。蠻開心的,你要是在,會和我一樣開心。
    “見到尼金斯基的墓了嗎?”尼金斯基是淼淼心目中的聖像,芭蕾之王。
    沒。
    “要是見到尼金斯基的墓,替我給他獻支花好嗎?”
    成!一定!你要我辦的事,我一定辦到。專程也要為你去一次。一束紅玫瑰。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獻給尼金斯基的一定是束紅玫瑰而不是其他。
    “那倒不需要。碰巧路過他墓,就替我獻一支花。一支就行。”
    嗯,聽你的。你繼續睡吧……
    “你最近想我了嗎?”他不讓我結束通話,淩晨三點。可鋼橋快要合攏了,泰山壓頂的陣勢,人群也越來越擁擠。
    嗯。當然。
    “怎麼想?”
    我想了下說,想你時,我那個了。
    在這裏說這個不必小聲,誰聽得見啊?但我還是下意識放低聲。
    “你說什麼?”他真的沒聽清?抑或想再聽一次。
    回去再說這事!
    “不,說完,我才掛電話。”
    你不是問我怎麼想嗎?剛才我說,看著手機裏你的照片,啵一下……嗯,呐!
    “你剛才說的不是這個!”
    好了好了,就是你想到的那事兒,行了不?
    他笑了:“騙人。你說你從來不幹這事的。”
    為了你,我啥都幹。
    “為什麼?”
    傻啊,因為是你淼淼啊!
    他咯咯笑著:“你就瞎吹吧。不過,你也別太辛苦自己了。”
    知道。你睡吧。到了下一站再電你。
    明天!
    成,一天一電。
    眼前的涅瓦河大橋合上了,人們縱情歡呼,潮水般向橋上湧去。不遠處的Liza衝我使勁揮手,要我跟上,別走散了。這會兒要走散,找起來費勁。我一邊跟電話裏的淼淼說再見,一邊朝橋麵跑去。我就像每一個俄羅斯年輕人一樣,為白夜、為世界沒有黑暗而歡呼。
    ……尼金斯基的墓不在俄羅斯。他葬在倫敦。
    尼金斯基不是俄羅斯人,盡管他被視為俄羅斯芭蕾之父。別以為叫“斯基”什麼都是俄國人。尼金斯基是波蘭裔,出生在基輔。
    淼淼崇拜的偶像,生在哪裏,死在哪,葬在何處,淼淼居然不知。
    我老是哄淼淼,答應他給尼金斯基獻花,事實上我辦不到,就像我從未因為想他而強迫自己幹那事一樣。
    …………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說的是房東老奶奶的孫女,迷戀上英俊房客的故事。
    誰知道房客到底是不是個小說家,沒準是個遊手好閑的浪子,神秘的遊俠。是個小偷也沒準。總之是個神秘兮兮的人物。
    彼得堡的巷子夠老,房子也老態龍鍾。
    房東的孫女叫納斯金卡。
    陽光每天隻能照到老房外牆的一角,其他時間老房子都在暗影裏。牆上的灰泥紛紛剝落,房簷也是黑的,而且已經開裂。英俊的房客租住在那幢老房的閣樓裏。磨損嚴重的木樓梯通往閣樓。
    納斯金卡是老房裏一縷朦朦朧朧的陽光,她總是戴一頂可愛的小黃帽,走到哪裏,就把淺淡的金黃色帶到哪裏。她和她奶奶,一個像張揉皺的黑白照片,還有天長日久留下的不明水漬;另一個則是彩色“即時拍”,先是亮眼的,漸漸就不那麼鮮亮,讓人有用手去拭一下的衝動,疑心照片是蒙上了薄灰。
    當年我母親建議我最好讀一讀《白夜》,可是我沒好好讀。因為我不覺得書中人物的行為舉止是正常的。我對我眼裏不太正常的事物,或者說不對我胃口的東西,總是抱著由衷的排斥。母親惋歎著對我說,你讀了小說,就知道作者是多麼有才華了,你不讀怎麼能知道什麼是好的小說?我母親認為,能把昔日的彼得堡和彼得戈夫大街寫得如此生動,就跟電影鏡頭一樣活在你眼前,非大家而不能。
    那時候我大概還不到20,還在念高中。我在母親的威逼利誘下,粗粗瀏覽了小說,當時純粹是出於應付,可以說完全沒有入心入腦。但是,很奇怪,這些年過去,彼得戈夫街上房東的灰樓,通往閣樓的木梯,女孩頭頂的黃色小帽,都還活在我腦子裏,仿佛我在那裏生活過一陣,而我這次來聖彼得堡,完全是故地重遊。
    ……房東奶奶是個瞎子,她把還是很久以前用花牆紙裱糊的屋子,租給那些她所看不見的房客,並想象他們無一不是麵色陰沉的懶漢。當納斯金卡告訴奶奶,閣樓裏新來的房客是個英俊的年輕人時,奶奶斷難相信。在奶奶看來,小納斯金卡是個有奇幻夢想的女孩,預言自己終將嫁給中國皇太子,這很容易讓她把懶漢看作王子,把肮髒的麻布冬裝看成是精致的燕尾服。奶奶覺得孫女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帶有虛妄的成分,是無中生有的夢囈、不由自主的謊言。
    自從住進新房客,通往閣樓的木梯就不停地響,“咚咚咚”,令房東奶奶不安。她能聽出,上下樓梯的步履前所未有地輕快,有如腳下生風。有時是房客的,有時是孫女納斯金卡,而多半是房客的。房客和孫女這麼頻繁地上下穿梭,奶奶不得不考慮,住在閣樓上的人確實是個青年。
    但奶奶依然不願意相信他相貌有多英俊,哪怕他足夠年輕。直到有一天,房客“咚咚咚”走進屋子,聽到他純淨而好聽的嗓音,奶奶的心才不由咯噔了一下。
    年輕房客進入房東奶奶的屋子,是因為他下樓時,看見納斯金卡迎著他站了起來。她站起來的時候,裙裾和奶奶的連在一起,甚至帶動了奶奶的搖椅,他非常好奇。繼而,年輕的房客發現,把她們祖孫聯係得如此緊密的,是一枚巨大的銅質別針。
    女孩納斯金卡兩頰飛紅,仿佛在告訴年輕房客,“倘若有一個地洞……”
    年輕房客滿以為大可不必,因為一枚別針,完全沒必要搞得如此局促。
    年輕房客趁此機會向奶奶表示問候,恭敬而得體,可眼光卻始終停留在納斯金卡臉上。他覺得女孩桃花似的臉龐煞是可愛,忍不住對她擠了擠眼睛。這一切躲不過奶奶,仿佛都有看到,即使沒看到也心知肚明。
    房客走後,奶奶問納斯金卡,顯得神色緊張:“他真是個年輕人?”
    “是的,奶奶,我一點都不想欺騙您。”
    “他長得相漂亮嗎?”奶奶接著問。
    “我又不想騙您了。我們的房客確實是個英俊的人,他的頭發比窗簾上的流蘇還要金。”
    “哎呀糟糕!”奶奶突然像踩到了蟑螂。“真遭罪。孫女,我對你說這個是讓你千萬別偷看他。如今是什麼年月,小小的房客居然長相漂亮,從前可沒這回事!”
    奶奶終於要問納斯金卡去閣樓的原因了。我覺得這有點像崔老夫人威逼女婢紅娘,基本是色厲內荏不得不問問了也白問的那種。不得已,納斯金卡告訴奶奶,閣樓裏有不少她喜歡的書,比如司各特還有普希金,她之所以老是去見年輕房客,僅僅是因為她喜歡讀那些書。她說她尤其鍾愛《艾凡赫》和《驚婚記》,一部以英格蘭為背景,一部寫的則是法國。奶奶根本不聽什麼司各特,還有八竿子打不著的英格蘭和法蘭西,她氣喘籲籲地嚷道:“哎呀,那些書都是教青年如何誘騙良家婦女的!騙取姑娘的貞操,把她們帶離父母的家,然後再把她們拋棄……這些可憐見的人兒。”容不得納斯金卡聲辯,奶奶繼續說,“這些書我曾經也讀過,描寫得非常誘人,讀著讀著就忍不住夜裏偷偷在被窩裏讀。可是,越是描寫出色的書,納斯金卡,你千萬跟我留神,千萬讀不得!這個年輕的房客,什麼人呐!”
    最後這句,顯然不是房東奶奶的口吻,是我自己的理解和想象,我能想象奶奶每一句訓誡背後都藏著同樣的憤怒——“什麼人呐!”。
    房東奶奶隨即摸遍納斯金卡的每一本書,她懷疑書裏夾著教人學壞的情書:“無恥的盜賊都是這麼幹的!看看封套裏有沒有塞東西!!”
    納斯金卡嚇得幾乎哭起來,她把每本書的封套都拆開……
    “那就算了——”奶奶終於說,但她對書裏塞情書的事深信不疑,隻是沒抓到把柄而已。
    奶奶為自己的信念采取了新的舉措,她在裙裾下擺加別了一枚更大的別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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