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我若成佛  19、不受地球引力的幹擾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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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不受地球引力的幹擾
    說來奇怪,沒接到Steven的回信,我居然沒什麼,一夜好睡。
    第二天去樓下餐廳用早餐,已經快十點。當我喝上第一口咖啡,服務生已經在做收拾,準備中午酒店的自助餐。
    吃完早餐,還沒想好這一天幹什麼。
    我是不是該回去了?既然Steven不見我,還待在這裏幹嗎?想想這一趟來得真是冒失,一番混吃混喝,除了收獲了一個奇異的前朝軼聞清代故事,其他什麼也沒有。
    我不知道雪奈會不會來北京?她接到我讓她來北京的短信當真嗎?如此一想,準備回頭聯絡完雪奈,再作離京打算。
    在大堂,見一小男孩在玩玻璃彈子,眼睛一亮。靠,這東西我好久沒摸了。還是孩提時代,在北京胡同裏住的時候,玩過這玩兒,一晃都快二十年。我懷著追憶童年的興奮,跟小孩套近乎,連哄帶蒙,終於讓他同意和我一起玩,給了我幾顆燦爛的玻璃球。現在的孩子,自我保護意識強,輕易不聽人忽悠。
    我弓著身子,和不到五歲的男孩一起打玻璃彈,看起來一定十分可笑。快一米九的個子要俯下身子貼著地麵,不是件容易事。褲子也不合適,很難蹲著,我幹脆跪下來。大堂值班經理和路過的服務生好奇地看著我,我有點悲哀,也有點開心……
    手裏的玻璃球滾出好遠,我去追,隱約覺得還有一雙眼睛在背後盯著,不禁抬頭——
    靠!
    一個中年男人。濃眉。連鬢胡剛刮過,因而有一個幹淨而性感的下巴。微微卷曲的頭發,烏黑,鬢邊略有幾絲白,更顯出一種成熟的魅力。
    Steven。
    是他!
    他直直地看著我。
    多久不見了?沒記憶。乍出現,還是叫我耳熱心跳。這感覺竟然來的那麼迅疾,連我自己都暗暗吃驚。
    我含著自嘲的笑,兀自搖搖頭。
    他幹嗎不回我信?幹嗎以這種方式出現?幹嗎一聲不吭地看著我?幹嗎不按常規出牌?已經不年輕了,做事還這麼妖?這一切都是我想問的。但話到嘴邊,一切都不再想問……
    “哪來這麼多問題”,他一徑這麼說我。
    我們倆之間向來沒有疑問,沒有秘密。而今,應該是沒有過往,沒有曾經……
    他眼睛裏有許多我讀得懂的語言——兩人世界的專用語。世界上沒有第三個人可以充當我們的翻譯。
    他說:“Tony!”
    我直起身子,說,來也不打個招呼。
    “看到你短信了。”
    哦。
    “一早就在這裏等你。”他看看表。
    打我電話呀,我說。
    “怕你還在睡覺。”
    噢。
    “想……你了!”他把關鍵的兩個字拉得那麼開。
    我說,別逗了。
    他說:“我要結婚了。”我幾乎與他同時說,要結婚啦?
    時間似乎被攔腰切斷,跨世紀的靜默……
    頓好久,他說:“就在元旦……”
    “沒幾天了……”我又一次幾乎與他同步。
    每一句話都是突然來襲,好幾次都是相互搶白,又爭著打住。誰也沒想好說什麼,誰都不想冷場。誰都想彌補暌違已久無從說起的尷尬,心願是善良的,效果是極差的,差到幾乎想扇自己的耳光——說的什麼呀,跟白癡似的。
    “還那麼帥……”切,哪兒跟哪兒啊?
    嗬,胖了。我回應。
    “沒有。一點肚腩都沒有。沒肚腩就不叫胖……進門就看到,還那麼帥,腰……還那麼……有型。”
    我不知道他原先想說什麼,突然有改口。該死的“腰”!我們的一切都是從他瞥了一眼我扁薄的腰開始的。幹嗎還要提“腰”,真夠寸的。我鬼心眼地看了看四周,沉下臉說,別這麼說。
    “來北京出差?”
    啊。
    “待幾天?”
    我沒回答。
    “上午我還有個會,”Steven匆匆說。“晚上我來找你?”
    下午我就回上海了。
    “別瞎說,不能走。晚上一起吃個飯!”他不由分說。
    “真的……”我想重申,卻言語無力。我難道真的想走?我會走嗎……
    他又一次看表:“等我電話!”
    …………
    原以為一個將要結婚的人,腦子已經濾清。即便我找他,也是謹慎相待,禮節性地見一見。
    倒不是情已斷——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抹不掉。心裏的那段情愫也是扯不斷的,但是孽情孽緣無可續。昨晚,他沒給我回話,我甚至想到,一個成熟的男生,就應該這樣,堅定地把持自己,屏蔽一切過往。我自歎弗如。
    可是,見到後的情形,讓我意識到,我高估了他。
    昆侖飯店,早上十點,冬日陽光燦爛,我在十點的陽光裏狠狠打了個寒戰。
    他迫不及待地說“帥”,還提什麼“你的腰”,這類騷包話在他心裏憋了有多久?憋得如同快滿溢的瓶子,一晃,就冒泡,水順著瓶口漫出來……滿地流淌。
    他努力讓我從他眼睛裏看到許多……他仿佛在對我說,看到了嗎?從我眼睛裏你是否看到我的心?媽的,我不能看,一看就晃神。我為什麼要窺視他的心?一個男人的心有什麼好看的?!
    我一直在自嘲地笑,並下意識地搖頭。那莫名的動作,是為了躲避他的眼神。
    一個男生,都快結婚做新郎當人夫了,憑什麼還用眼睛來演繹心中的“潛台詞”?憑什麼叫另一個男生去參觀他的心——那個極私有的領地?就憑這一點,看看心和說你看看我雕有什麼兩樣?
    我到北京的目的很單純。直到這會兒我依然覺得十分單純。就好比你一從前的哥們,要辦終身大事了,你來向他賀喜,帶上一束花一瓶酒一個微笑。你可以不來,現在微信裏啥都有,慢說一束花一瓶酒,滿天撒金幣都可以——象征性的“遙祝”不可說不是誠意。可是你當然不會不來。你不來說明你心有芥蒂,不是積怨深,就是妒忌恨;不是有過節,就是還暗戀。你躲著他說明你心裏還藏著他。無論是怨,是愛,是恨。
    無論別人相不相信我的目的是單純的,我把一切曬在陽光裏,不單純也單純。
    然而我單純的心,單純的企圖,被Steven搞亂了。一整天。
    這一天我反反複複想,這次相遇一定不跟他磨嘰,再就是不跟他喝酒,三不跟他說過去提以前的事兒,四不看他眼睛不聽他美言不中他圈套,五別讓他跟著進了我下榻的酒店,六不和他握手包括其他任何肢體接觸,七不理會他裝醉哪怕他真醉,八……
    我不知道給自己定了幾條戒律。
    天傍黑的時候,我接到他電話,沒等他開口,我立刻說,我馬上下來,你在大堂等,我們去三裏屯……
    我邊接電話,邊開門。
    我話沒說完……赫然發現——
    他堵在客房門口。還聽著我的電話。
    我傻眼。
    “現在誰還去三裏屯……”他對著手機也對著我說。
    …………
    他說:“在你房裏聊一會兒,然後我們一起去喝一杯。”這明顯犯了我既定原則中的多條。
    我堅決不同意,說,我餓了,先去吃飯,有什麼話邊吃邊說。
    他捏住我胳膊,說:“有些話不適合在外麵說。”
    他捏住我胳膊的手不是那麼自信,也不果斷。
    我抬起眼睛:有什麼不可以在外麵說的!
    他屈服了……放開手。
    他知道我是怎樣一個執拗的男生。
    …………
    那晚去的是後海。
    “水色一天”——那是飯店的招牌,也是老板刻意要營造的環境。身處其間,哪點都感覺不到是在北京的四合院……
    桌上俗套地放著一支玫瑰,有點蔫。
    玫瑰讓我想起在上海那家叫“10號”的會所,我拿一瓶紅酒往自己身上澆,紅色液體在赤LUO的肌膚上流過,如同玫瑰花瓣碾碎在大理石地麵……那會兒真生猛,也荒唐。我不知道玫瑰花瓣經過擠壓後,會不會流出紅酒一樣的汁液,慘烈地美豔?
    我讓服務生把桌上的玫瑰拿走。
    他注意到我眼光在他鬢邊停留,苦澀地解釋:“回北京一個月就發現自己有白頭發了。”
    挺好。
    他愣怔地看著我,想不明白我為什麼說白頭發好:“熬的。真正是兩鬢染霜了。”
    我心裏掠過一絲絲悲涼。Steven才大我幾歲啊?算起來過完這個年才跨過34,可已經鬢白了。是他說的那樣,歲月熬的?抑或是想我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聽不少認識他的人有說過,回北京後,Steven變得沉悶壓抑。
    我不願表現出對他的顧憐,大咧咧說,少白的人多半有家族史。沒準很快就全白了。男人“奶奶灰”挺好,真挺好,現在時興這個。
    他無語。
    他有沒有意識到我們已然說不到一塊去?南轅北轍。
    別黑不提白不提的,說說婚禮的事兒。我把菜夾到嘴裏,呼嚕著問,在哪兒辦?都請了些什麼人?
    “怎麼不問新娘是誰?”
    我一愣。這事我可真沒想到。難道不是虹姐?這太妖了吧?!
    見我緊張,他狡黠地一笑:“沒有意外的。能不是她嗎……”
    嚇我一跳。
    他歎了口氣:“這個婚禮,本來……五年前就該辦了。”
    虹姐還好嗎?我問,繞開他原先的話題。
    “還不錯。”他這會兒的眼神算是比較正常。“養傷的那陣,在家待了快10個月,發福了。身材一變,上台就不自信。到現在,她幾乎沒怎麼演過舞台劇。偶爾接拍個電視劇,給的角色也不是什麼好角色,不是婆婆,就是丈母娘,她又不樂意演。成天跟導演、副導演鬧別扭。後來凡是這類角色你虹姐一概不接了……一個演員,個性又強,老在家待著,你說能有什麼好心情……”
    哦。我怕Steven說出“是我害了她”這樣的話,趕緊說,見到虹姐,替我問個好。
    Steven略略一笑:“她倒常說起你,前一陣,看電視劇,她還特地招我過去,說你看這演員是不是跟Tony有點像?”
    嗬嗬,這樣啊。
    “那男演員,你知道的……我覺得他不如你。你身上那種自帶陽光的勁頭,別人是複製不來的——”
    “……Tony,”Steven頓了頓,說出一番好像是有準備的話:“一個人一生少不了伴隨著種種選擇,大到擇業、婚姻、買樓,生子,小到去超市稱一斤蘋果,買幾顆土豆。無論大小,內心的過程其實都是一樣的。
    “比如,你計劃去買一件T恤應夏,霍然看到一件白色的和一件紅色的恤。從內心來說,你更傾向於買紅色的,因為它看起來有活力,夠張揚,而你早就想改變一下自己在眾人眼裏的形象……然而,經過一番認真的審度,最終你還是放棄了紅色,選擇買了白色恤,因為白色恤才符合你當下的生存環境,也最接近你在大家心目中的固有形象……紅T恤,出位了。你不能接受議論、猜測。輿論嘩然的事在你身上發生,你無法承受。”
    他幹嗎?Steven是在向我解釋幹嗎要結婚,而且幹嗎要選擇在這時候舉辦婚禮?
    碉堡!這需要解釋嗎?你解釋得了嗎?
    “……也許,沒有買那件紅色恤會是你一生的遺憾,這個遺憾縈繞於心,一輩子都揮之不去。你甚至想到,哪怕是走到人生終點,你也終究要做一次順從內心的選擇,把真實的自我展現給大家……你打定主意,這輩子是要穿著紅色T恤去見上帝的。”
    您是在說買T恤嗎?我詫訝地問。一輩子有沒有穿過紅色T恤,好像沒那麼重要。
    他錯以為他結婚的事會成為我的一個心結?倘若真那樣,豈是拿一件紅色恤和一件白色恤的例子能安慰到我?
    我說,您之所以沒有買那件紅色的恤,我想,不就是因為穿紅色恤的機會太少,相比之下實用性和性價比太低嗎?
    他愣怔。
    這很正常,我說。我們每個人都會以這種思維去審視我們的選擇,從而決定我們的取舍。
    我說,這回來北京,我是專程來向你表示祝賀的。
    他似有不信。
    我希望你好,希望看到你有一個美滿的婚姻、幸福的家庭。我說。這幾天我一直在北京給你物色禮物,可是……沒找到合適的。
    我取下腕上的表:這隻“帝陀”表,還很新,您要不嫌棄,就當我送你的結婚禮物吧……
    這是一直“陀飛輪”設計的限量版手表,造型時尚,號稱不受地球引力幹擾,走時特別準。價格大約在六萬左右。我也是一時起念,想到把這當禮物送給Steven。當時,我看到他試圖來握我擱在桌上的手,我不動聲色地躲開了,順勢摘下了手腕上的那隻表。
    不受地球引力的幹擾——到這會兒,我才意識到這禮物的含義很棒。
    他當然是推辭,說我們之間還用得著這個嗎?你專程來,我已經很知足很知足了。
    我笑著說,是不是收我的禮物會有麻煩?
    他趕緊說:“那倒不會。我會告訴你虹姐,這是Tony的禮物。她要是連這都不能接受,我和她還怎麼走下去?”
    嗬嗬,我說,要是是一對就好了,可惜,我隻有這一隻。跟虹姐解釋一下。
    我把表放在他跟前,說,揣起來。
    他是一個被我教壞的男生。在他之前,我對人說我是一個“壞男孩”,多半是看到我自己被人教壞;自他以後,我改口說,我是一個“危險的壞男孩”,那是因為我看到,我有本事輕易就把一個男生教壞,哪怕他年齡比我大,閱曆比我深,本質非常優秀,定力看起來又很好。
    沒和Steven發生這些事的時候,說實話,我非常崇拜他,甚至仰慕他。我覺得他絕對稱得上是男人中的精英。我不能想象,像他這麼個頭發幹淨,胡子每天光,襯衣永遠潔白挺括的精英男,心裏會藏有汙垢。我感覺他心的角角落落都是一塵不染,關起門之後的私生活都可以拿出來曬。
    是我催生了他心裏壞的種子,激活了他大膽妄為的基因。
    當初,Steven連和我接個吻都膽怯,猴急了,隻敢緊張兮兮地在我臉上啄一口。是我讓他把接吻變成一種瘋狂的行為,讓他知道從一個男孩嘴裏吮到一口津液是何等神清氣爽養生勵誌的事。之後,他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仿佛一天都不能或缺,哪怕是在最不可能的時間和最不適宜的場合,他也會盡一切努力,冒極大的風險,去重溫一個男孩舌尖上的滋味。
    起初,他是斷然不敢說那些直接導致行為發生的話。但我知道他非常渴望自己能說。他管這叫“為愛而墮落”“因美好而毀滅”。是我把這一切變得簡單,簡單到他笑話自己怎麼沒早一點看清這是一條真理:君子和流氓的差別,隻是流氓的臉皮比君子厚一點點,真真是一頁紙那麼厚的一點點。之後,Steven在某些場合,比如與我獨處,他的臉皮陡然就增加了那麼一頁紙的厚度。他膽敢在餐廳桌子底下公然動作,把野性從籠子裏放出來,把做流氓的快活發揮到極致。而我則對他總結:流氓都沒你這麼敢幹!
    他第一次觸碰我的時候,渾身顫栗,不能自已。我挖苦他,說他是“跳桑巴”。桑巴舞隻有那幾下,動作套路不多。是我循循善誘教會了他。我說,別因為自己西裝筆挺、大背頭油亮煞齊一絲不亂就放不開。衣服髒了可以洗,頭發亂了也可以重新打理,錯過了快活才是因小失大。我把馬丁教的還有在兄弟們那兒學的全教給他……桑巴男如同經曆了一場愛麗絲夢遊仙境。
    之後,舉一反三,他的聰敏才智全被激發出來,還變得富有創意。在把我驚到的同時,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不是我教給他最基礎的如何去愛,他不會付諸新的、富有創意的實踐。之後,我管他叫119,有消防員滅火的本市,他當仁不讓,小有得意。後來,他幾分鍾時間就能叫我去見閻王,而之前我是個多磨嘰的人,特別能折騰。他總是那麼善於創造發明,讓我醒悟:一個規矩人,一旦落難做了土匪,危險性爆炸力比真土匪大十倍,因為他聰敏,他有智商,有奇思妙想,他的聰明和潛力過去遭到了嚴規苛矩的捆縛。他甚至出妖蛾,密閉了屋子,杜絕所有的自然聲音,讓我靜靜地尋覓耳鬢廝磨的沙沙聲,在那細小瑣屑的聲息中,讓我大汗淋漓……Steven總是創意頻出,以至叼落了我耳垂上那隻鑲鑽耳釘,成為落在他未婚妻手裏最大的把柄。這證據和把柄差點殺了我們倆。
    我們什麼都做了,可走在街上,我們照舊一個是一絲不苟的西服男,一個是陽光潮流的大帥哥……那段時間,我們真正把內心的壞發揮到極致,在無所顧忌的壞中間尋找著屬於人生的歡活。
    然而,終是有一件事我們最終也沒做。那就是在10號會所,我對著那隻琺琅盒子說的一句話:這個盒子不能打開!
    我知道那裏頭是什麼。我不清楚他知道不知道。
    不能打開,是我和Steven最後的契約——不成文的、也沒經過口頭協議的默契。不打開,我們幹什麼都還是“男孩的遊戲”,要是打開了,嗬嗬,那就不一樣了。
    我最後的堅持仿佛是一個梵文陀羅尼,那裏有我對整件事的預感。
    為破這個咒,解除這個陀羅尼,Steven,他幾乎動了所有的心思。我誇張地說他,劫色綁架的心都有。他把自己頂到陷阱口,隻差一步就跌入虎穴深淵了。他也曾暗示我,如果我實在感覺不公平,他不惜付出相應的代價,以換取我對他信任……然而,這一切終究沒有成。
    他是帶著這樣的遺憾走進婚姻殿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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