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佛奈我何 43、當年長者擁有才智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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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當年長者擁有才智時
…………
奧斯卡很快發現年輕的雪萊有很高的文學趣味,對自己的作品抱有莫大的尊敬。他驚喜於雪萊“是個需要思想啟蒙的人”,於是,時常請雪萊去看他上演的新劇,並送他一些自己的書,在扉頁寫上“給我喜歡的人兒”,或者類似的話。
雪萊也給奧斯卡寫信,而且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
盡管之後在法庭上奧斯卡稱雪萊的這些書信“非常病態”,但當時,他收到信時,甚是欣慰,他從信中讀出這樣的己見:自己有責任在這個年輕人身上施行仁慈的教化行為。
這種“教化”究竟是怎樣一步步開始實施的?現在已無從了解詳情以及具體的步驟。按魯超哥哥說法,反正“年長者”總要利用“年幼者”的單純幼稚,利用他們的好奇和無畏,甚至他們略顯“病態”的人格,去教化他們,改變他們。這是這個圈子裏屢試不爽的經驗,司空見慣的行徑。而許多年輕人“病態”的表現,歸根到底是年幼無知,是出於對“年長者”徹頭徹尾的崇拜。
由此看來,“教化”行為未見得有多仁慈,而是充滿了計謀。
我同意魯超哥哥的說法,我想他是深諳此道的,並相信“君子之道,行之有效”。
同時我也很想知道,說這番話的時候,魯超哥哥怎麼擺放自己的位置?他是否意識到自己也是個“年長者”,他是否做過這種“角色對位”?比如,把我想象成波西或者雪萊,而他自己則樂意充當奧斯卡。或者壓根置身於度外不把自己擱裏頭考量,不屑與奧斯卡之流為伍?
我之所以同意魯超哥哥的說法,是因為我想起了當年和馬丁的關係。
馬丁對我的教化,不是從對我百般討好開始的,他那純白的“馬丁畫廊”才是讓我徹底倒伏的地方。馬丁用滿視野的白色侵占了我原本空無一物的認知世界,比塗炭身心更為冷酷殘暴。在我今天的夢境裏,還時常出現那幅古裝的油畫。那是怎樣一種白色的記憶。梳發髻的隔世之人,隻要他願意,隨時可以對我施暴,以那一片永存記憶的白,蹂躪我的靈魂。
想到馬丁自然不可不想到Steven。從哪方麵講,Steven都要比馬丁紳士得多,也溫婉得多,且懂得用情。但作為“年長者”,對我施行的魔法,說到底,和其他“年長者”如出一轍並無二致。他在地鐵裏,緊挨著我用英語對我說“葡萄”的時候,讓我領略到一個成熟男性內心的黑色幽默;他拍著我後腰告誡我不可不拘小節把男孩的溝不當溝,使我初初體味到一位兄長暖至心懷的關愛;他在公司茶歇室強行撬開我嘴,灌我以濕吻,讓我看到霸道總裁原來是男人不可或缺的人設,從而束手就擒甘願被當作俘虜;至於在10號會所發生的一切,我不想多回憶,總之,就像奧斯卡講的那樣,“當年長者擁有才智時,年幼者的麵前就會擁有所有的人生快樂,所有的希望和生活魅力。”
人們把這些定義為“不敢說出名字的愛”,奧斯卡則把這一切歸結為“才智”,嗬嗬,多麼幽默,多麼智慧,多麼黑色,像一出充滿戲謔的黑色戲劇——
“你是無形理想的有形化身,這種理想曾經像瑰麗夢境無時不縈繞在我的腦海裏……”奧斯卡對雪萊如是說。
往後,對待小我的薑申,我則是在依葫蘆畫瓢複製著生活的黑色戲劇,我得心應手地把“才智”發揮到極致,無意中模仿著扮演起“年長者”的角色,盡我所長在“年幼者”麵前製造出一派“才智的歡愉”……
這個非常重要的“教化”或者說“益智”過程,在魯超哥哥嘔心瀝血打造的戲劇裏,卻顯得就事論事比較膚淺。這是我逐漸看清楚的。難怪魯超哥哥總不滿意劇本提供給他的那些場景,以及場景背後的思想。他越接近生活,越感到戲劇遠不如生活來得深刻,這是他久久不能下決心讓《野百合》落地開排的主要原因。而且,我發現他已經患有“選擇綜合症”,永遠選擇不到令他中意的理想中的男主角。
戲裏有關雪萊的那段情節,編劇是這樣寫的——
控方律師查理·吉爾:……王爾德先生那天對你說,請到我的臥室來。你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愛德華·雪萊:是的,我並不明白他的意思。
吉爾:那麼就是說,你在並不明白的情況下進入了王爾德先生的臥室?
雪萊:是的,我想是這樣。
吉爾:你進了王爾德先生臥室之後,發生了什麼,你能告訴我們嗎?
雪萊:我不想說這事……
吉爾:你和王爾德先生一起過夜了?
雪萊:沒有。
吉爾:他給你錢了?
雪萊:沒有!
吉爾:據我所知,你一周隻有15至20先令津貼,這點小錢顯然不足以應付您的日常開支,你非常需要幫助。你曾經希望得到你老板萊恩先生的幫助,你也給王爾德先生寫過求助的信,是這樣嗎?
雪萊:是的。
吉爾:各位陪審員,年輕的雪萊先生承認寫過一些求助的信,那麼,請允許我念一下這些信:
“親愛的奧斯卡,我現在身無分文,每月僅靠4英鎊三、四便士維生,失去了健康,也沒有力氣……我可以過清教徒般的生活,我願意將貧窮作為我宗教的一部分來接受,但我必須擁有健康。
“……我有那麼多事要做——為我的母親、兄弟,也為我自己——我是指我的藝術。我是位藝術家,我知道我是,但我必須擁有健康和力氣。
“按照我目前的狀況我是活不了多久的。我的工作收入不足以養活我自己,況且還有別人要靠我養活,而我目前正從他們嘴裏搶東西吃,這是可恨的!
“讓上帝評判這一事實吧。
“……您在倫敦有地位,有人緣,如果你能利用自己的影響幫助我找到一份工作,我會非常感謝。我想我還是有能力做些與書籍有關的工作,如果有人願意給我提供職位,我願意接受一年75英鎊的薪水。
“運用你的力量幫助我吧,我會感激你一生。請你一定幫助我!”
我再問你一次,雪萊,在王爾德的臥室裏,這位先生給你錢了嗎?
雪萊:沒有!
吉兒:肯定?
雪萊:絕對沒有。
吉爾:你們在一起發生了其他行為?
雪萊: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
吉爾:你應該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被控方辯護律師克拉克爵士:我反對!
克拉克作為王爾德的朋友和辯護律師,當庭對吉爾律師提出質疑,他認為吉爾在法庭上念的這些信,不僅羞辱了年輕的紳士雪萊,更是對陪審團的誤導。他說,事實上,王爾德一直認為雪萊給他的信充滿了“病態”情緒,這個年輕人羸弱,多病,承受著生活壓力和寡淡人情,以及他飽受世態炎涼的痛苦,但這一切不足以證明他和王爾德之間會發生什麼猥褻事件。
克拉克:……一個青年,謀求另一個人的幫助,這是他的權利。這個人也許比他地位高,也許比他有點錢,也許對他有好感,但絕不能解釋為是這個年輕人進入他臥室的動機。吉爾先生把兩件事扯在一起,不僅牽強附會,更讓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一種詆毀,是借刀殺人!我反對這種誘導性的提問。
法官:反對成立!
吉爾:那麼好,愛德華·雪萊先生,既然克拉克爵士認為你進入王爾德先生臥室並非為了尋求幫助,那麼,請你告訴我們,你進入臥室的理由是什麼,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雪萊:我可以不說嗎?我試圖忘記這件事。
吉爾:你是說“試圖”?事實上你並沒有忘記,因為你曾經有過一種痛苦的感覺,這種感覺對你而言印象深刻,是這樣嗎?
雪萊:當然,我不可能忘記這種事……
吉爾:哪種事?年輕的雪萊先生,你現在越來越接近我的答案了,你告訴我們,你所說的“這種事”,究竟是哪種事?
雪萊:……當我走進他臥室時,王爾德先生吻了我,他還擁抱了我。
全場嘩然。
…………
到這會兒,我真正意識到,戲劇根本不可能表達什麼太深刻的主題。戲劇的局限太大了。戲劇的局限性在於它的公眾屬性。再則,戲劇編撰者——也就是我所說的編劇,太注重“表像”了,他們的“圖解”使命輕易就將一個重大社會命題,圖解成了一樁吸引公眾眼球的桃色事件,觀眾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他們“做了什麼”,從而忽略了究竟是什麼促使這一切成為“不敢說出名字的愛”……
魯超哥哥說他和編劇在英國為這部戲收集素材時,看了一部低成本電影,雖然片子沒有標明為奧斯卡·王爾德寫傳,但情節和人物設置都有不同程度的契合,那部片子的名字叫《小職員》。男主角的名字也叫愛德華。
魯超哥哥說他看完這部片子,才真正了解了男人是怎麼引誘另一個男人上床的。“太有意思了,”他說。“比引誘女人更刺激,當然也更富有戲劇性。”他說這部堪稱限製級的影片其實是有深刻思想的,讓他對西方獨立電影人刮目相看。
魯超哥哥給我說這些時,我們倆正在城郊結合部的一座聯排式公寓裏。
自從發生了排練房的事後,我盡可能回避見他,也沒有主動去看話劇。一天,魯超哥哥電聯我,問我是不是正為賈斯汀的事煩惱?我說,是啊。他說:“張一時半會兒回不了上海,他回國後,直接去老家看他姥姥了。”
我說,這真要命。我老婆要來了,她專為處理我養狗的事來上海,我們公寓是肯定不能再留賈斯汀了。後悔當初沒把張大夫家的鑰匙留下來,現在也可以有個棲身地。
頓了很長時間,魯超哥哥說:“我給你想辦法啦。你來吧——我在“聲雅”酒廊看演員,離你不遠。”
這中間為什麼會出現這麼久的冷場,當時我就意識到,是由於我無意中提到了“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