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佛奈我何  2、愛情是拿來討論的嗎?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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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愛情是拿來討論的嗎?
    從靜安寺廟宇出來,打算在滬上私房菜館午餐。那是Sally閨蜜的店。安排我媽媽吃地道的上海菜是Sally的招待計劃之一。
    從表麵看,該盡地主之誼的是Sally,但是追根尋源,該是媽媽才對。我媽娘家才是正宗的上海人,有她大馬後裔什麼事兒?可是,這些年,無論我還是我媽,對上海都生疏了,這也反映出世界的變化,原住民的遷徙,外來戶的滲透,都鬧不清誰是地主了。
    Sally對上海本幫菜係熟得如數家珍,不需要借助菜單,隨口就能點出一桌好菜。到南邊也一樣,粵菜被她吃出精來,不是精華不上桌,倒不在於名貴,有時一碟小菜便是粵菜係的全部精髓。
    Sally跟她閨蜜老板娘下單子去了,我和媽媽坐在老上海風景的包間,一時靜默。
    母子很久沒有這樣麵對麵,這讓我有點緊張,我說,媽您喝茶,Sally知道您喜歡茉莉花茶……
    茶斟得過於滿。“淺茶滿酒”是個傳統禮儀,茶盅太滿不禮貌,但我的手控製不住。
    這回媽媽來,明顯和以往不同,她時常凝神看我,從前她不屑於此。也許,她隻是覺得我越來越陌生。她時常要仰臉才能看清我,盡管媽媽的身高在亞洲女性中屬於中等偏高。她在想,我怎麼生出這樣一個兒子?一個纖弱女子生養出如此高大精壯的兒子,從理論上講,有點不靠譜。她尤其懷疑我的膚色。我從小就是個白淨的男孩,白到讓身邊所有的女生心生羨慕。媽媽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從前的我和的現在我聯係起來,在機場接機,第一眼看到我,她就愣了老半天,繼而詞不達意地說:“你……怎麼這樣啊?”之後,她兩眼就沒離開過我,看得出,媽媽眼裏多是疑惑和驚訝。
    她還不習慣我的穿著。她不知道現在的男生都習慣穿修身,尤其像我這樣有身材本錢的。在亞洲,身材好的比例不高,既然木秀於林,幹嗎不把自己的優點顯示出來共享啊?媽媽說:“英國男孩不這樣穿。”她多半指的是低腰褲和修身恤。這話我不敢苟同。凡潮流都是世界性的,但凡東方都比西方晚一季,在服飾潮流上通常都是西風東漸。媽媽覺得英國男孩不這樣,那是因為她所處的那個大學圈子,比較保守本分而已。
    媽媽還惦記我那一頭軟發。好幾次我都發現,她還停留在對我小時候的印象中。在她記憶裏,我頭發長長軟軟的,一跑起來,輕快地聳動著,在陽光下泛出略微的金黃色。她說:“你什麼時候把頭發剪這麼短啦?”
    確切地說,我自己都忘記了。
    於是,便搪塞,一早上班急,有時候睡晚了,起來呼擼兩下就能走,好打理。
    其實,我壓根沒想過這茬。按我的性格,為打理發型,每天早起半個鍾頭,我能做到。我這麼回答媽媽,完全是圖省事,免得在這些小問題上多費口舌。這是最靠譜的理由,但凡短發男生都會這麼說。
    “我有點不敢認你了。”媽媽終於說。
    她捏捏我胳膊,好硬,她又一次懷疑怎麼能把我生養出來。
    媽媽捏我胳膊的那一瞬,我突然眼睛就熱了。記憶中媽媽從來沒這樣捏過我,我甚至不知道媽媽體溫。此刻,我突然發現媽媽的手是那麼的柔軟,指尖傳遞出的溫暖一下子流到了我心裏,再也不走……
    記得上中學時,有一回我在一男同學家住,晚間我們睡一張床。同學的母親進來,在腳跟替我們掖了下被子。沒料想,我同學因此而大光其火:“你總是這樣。”
    他暴跳如雷,踢蹬著被母親拽過的被子。
    他說:“沒看見我有同學在?下回你要再這樣,我就不客氣了!”
    她母親尷尬地陪著笑臉……
    母親走後,我同學還耿耿於懷,鼻翼氣得一鼓一鼓的,一個勁兒說:“她老這樣,她老是這樣,真受不了!”
    當時,我一點都不明白我同學幹嗎要惱成那樣?媽媽進來照看一下,替你掖一下被子,多溫馨的事兒,怎麼就受不了了?我母親從來沒有為我掖過被子,但我非常向往這一刻。我甚至覺得這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當媽媽伸手捏捏我胳膊時,我腦子裏突然就有了這件事,心裏像過電一樣,眼睛頓時濕潤了。我終於接受到來自母親的溫情,可這一切是不是來得有點晚?我都二十好幾了,才知道母親的手是什麼感覺,我是該慶幸還是悲哀?
    媽媽呷著溢出濃香的茉莉茶,衝我微微一笑:“你表哥常來看你嗎?”
    我說,有啊有啊,他和彤姐常來上海辦事。每回我都賴他們請飯,有時早晚都纏著我表哥。
    “他不煩你?”媽媽笑了,繼而問,“多久沒回去看你爸爸啦?”
    剛來上海時,每個月我都回新加坡那邊去剪頭發,都有去看爸爸哦。我說。後來,公司的同事說我太費錢了,給我在上海找了個發型師,把頭發也剪短了,這兩個月就沒回去。
    媽媽說:“不光費錢還費時間。”
    我說,時間我有,每禮拜兩天休息,頂犯愁了,同事們都回家了,不回家也有自己的事,我除了在公寓裏睡覺,沒地方去。兩天新加坡打個來回剛好。
    媽媽頓了片刻說:“最近和馬丁有聯絡嗎?”
    我說,好久不了,還是去年聖誕,給他寄了張卡片。
    “哦,”媽媽沉吟片刻,問:“他身體還好嗎?”
    誰知道他呀,我滿不以為然地說。聽說心髒不好,老毛病了,應該沒事兒吧……
    都是極為普通的家常話。
    我隱隱覺得這些都不是母親斯時斯地特別想說想知道的。果然——
    “這回,小均,你是真的了?”媽媽突如其來對我發問。
    我咂摸半天,估計自己沒領會錯媽媽的意思,便說,哪回假啦我?媽您怎麼這麼說……
    媽媽沉默著,以喝茶來緩解包間裏的沉悶氣氛。
    須臾,媽媽又說:“小鈞,你真的很愛她嗎?”
    我不急於回答。我不需要向媽媽、向任何人表明我到底愛還是不愛,對於這份感情,我深心裏明白,隻是一時不宜表達而已,也許,要完整表述我也能辦到,但那絕不是一句兩句話能說清楚的。
    我定了定神,對媽媽說,媽媽,您相信世界上真有愛情這回事嗎?你從來沒想過這事兒特“烏托邦”?您要是屬於相信世界上確有愛情存在的那種人——我是說真相信,不是假模假樣趨炎附勢人雲亦雲的那種,不是純文學純理性層麵的相信,那麼,媽媽,您告訴我,您和我爸爸之間有愛情嗎?
    我說,請您告訴我,那是什麼樣子的?
    不能因為你們倆有了我,就算有愛情,這壓根是兩碼事兒……我說。您也許從來沒想過。或許您也想了,結果沒想明白。媽媽,您沒想明白的事兒,要我怎麼回答你?即便我告訴你“我愛Sally”,“我愛死她了”,這話又有多少可信度?再說,它有價值嗎?
    母親喟然歎息。她是研究虛幻而高深理論的,對於我這種既不虛幻,也無深度,淺顯到凡讀過三年小學都能聽懂的直白論調,隻能報以無奈的歎息。她可以嗤之以鼻,但無力反駁。反之,我媽要不是研究那些高深莫測的文學精神,沒準就一巴掌扇過來,拍得你啞口無言。
    媽媽說:“你第一次向媽媽坦白了你的愛情觀。”媽媽說這話時,我看不出她的態度,欣慰抑或是悲哀。
    我不管這些,徑直說,錯,媽媽,我是沒有愛情觀的,因為我不相信愛情,愛情就是一顆哄小孩的棒棒糖,擱嘴裏咂吧咂吧挺有味兒,可有點閱曆的人誰還咂吧那個?我喜歡一個人,願意和她在一起,不討厭和她睡一床,床要是空著,心裏就空落落,老惦記她要能來和我一床睡就好,這些都可以打愛情的幌子,可這些特別現實的事兒,幹嗎要打幌子呢?強求它冠以一個事實上特別不切合實際的愛情名份你說有勁嗎?
    媽媽,這是不是一種道德偏正說啊——幾百幾千年來,正因為人們打心眼裏覺得男女的那些事兒特別不道德,才非給它架頂道德的帽子不可,否則心裏過不去,不能齷齪得心安理得。可現在都什麼年代了?誰還認為男男女女的那些事兒不道德?就是男人和男人的事兒也沒讓人覺得有悖天倫,有什麼不道德,那我們還要愛情這頂帽子這個幌子幹嗎?你沒覺得愛情這東西特過時特腐朽嗎?虛裏吧嘰的……
    媽媽張了張嘴,我立馬想到媽媽有可能會說三種話:第一,以一整套理論來駁斥我,打擊我的“愛情虛無論”,那是她半輩子研究“東西方文學比較”的成果,裏頭全是文學主人公的精妙言論,人類幾個世紀的思想結晶,每一句都堪稱經典。那樣我就慘了,我這草根,言出無據,事出無典,不堪一駁,哪是西方城堡裏那些奉行“愛情至上”的王公貴爵的對手。
    第二種可能,媽媽眉頭緊蹙地說:“小鈞,我沒想到……”這話雖莫辯褒貶,至少還說明媽媽尊重我的主張,還有餘地接受其中的合理部分,甚至有“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的意思,那樣,我就夠了,我不能要求前輩人認可我的悖論,隻要表示理解,不因此跟我幹架就成。
    第三種可能更簡潔,媽媽幹脆倆字:“渾話!”不由分說,認為你說的一切毫無道理,都不合祖宗規矩。至於怎麼“沒道理”“不合規矩”,她都不屑跟你掰扯,因為她自己也說不清道理是什麼,規矩又是什麼。但憑我對媽媽的了解,這種可能性很小,那是皇城根四合院大媽的風格,不是我媽的風格。我媽是融東西方文化於一身的學者,凡麵對悖論,都不急於表態,即便胸有成竹,覺著這理論根本就是狗屁,也不會把“狗屁”二字噴出來。這是治學的嚴謹態度,特有包容心,相信“存在即是合理”。
    然而媽媽張了張嘴,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說,Sally和她的閨蜜就一起進來,於是,這場母子間關於愛情的討論不了了之。
    老板娘滿臉堆笑地對我媽媽說:“伯母,Sally說您口味清淡,我根據她的要求給您下了幾樣菜,一會兒您要覺得不合適,隻管跟我說,我替你換菜。”
    媽媽連忙說:“不用不用,上海菜,應該都比較合口味的。”
    Sally則在一邊微笑不語。
    …………
    在法國裏爾那幢古堡改建的酒店裏,和Sally初試雲雨摘嚐禁果後,我對於愛情這玩意兒越來越固執己見。倘若沒有床笫之歡,我想,從哪方麵我都沒可能與Sally建立戀愛關係。首先,在我擇偶目標裏,絕不會有大馬人。也許,東南亞一帶任何一個國家的後裔都不會進入我的視線,因為我不喜歡深膚色的女生。盡管我樂意把自己打造成暴曬男,那是由於我是個男生,而女生,在我看來,理所當然是白皙細膩,溫潤纖巧,麵若桃花,那樣才可愛,才讓男生有嗬護、疼愛她的願望,就像我的第一任女友貓兒馬蔓。
    對於年齡差距,說實話我倒沒怎麼在意,我更多考慮的是Sally的身高,她那個頭應該不在我理想的擇偶範圍內。這些都屬於小男孩對未來特理想化的預設。
    然而,第一次上床或者說有過那麼一兩次後,這一切都無情地被顛覆。
    古堡酒店那張大床上醞釀出的關係,雖然我無法把它定義為愛情,但確確實實超越了一種普通人的情感。
    那段時間,我周身的膚色差不多退回到原色,早先在丁丁哥那裏做的美黑,經曆了溫哥華那個冬天,已然不留多少痕跡。我如一塊璞玉那樣暴露在Sally眼前,心情很複雜。驕傲,惋惜,兼而有之。覺得以這麼優質的身體做回報,這感恩的代價也忒大了。
    我曾經告訴她,“我沒想好”,如同她說愛我一樣直言不諱。
    事實上,當我說沒想好的時候,早預感到,這件事的主動權不在我這兒。
    南亞人的黝黑我總算是有領教了。事實上身體比臉龐黑得更透徹,當我像揭密似地褪盡Sally時,曾經恍恍的、以我少年意識認定她別有一番風韻的想法,終於得到了證實。
    我就這樣倉促地擁抱了她,將一個讓我驚訝、令我戰栗的深色軀體擁入懷中,大有孤注一鄭的勁頭。另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那會兒,我一直為Sally的那些話所打動,她說,看見你就像看見一個從裏爾鄉下走出來的窮孩子,質地很好,知道隱忍克製,但心氣很高……她說,心氣高的孩子會有出息的。
    她說,一切都改變了……當你出現,我這輩子一定不要再做老處女了。
    她說,像你這樣的小男孩,特別逆反,什麼事都要順著來,一旦逆反了,就難辦了……
    這些話你可以把它視為一個熟女對小男孩的哄騙,心機很深,手段高明,但你無法否認每一句都切切實實地擊中了我的軟肋,撩撥著我的神經,並深深地感動到我。我之所以有勇氣從她手裏接過一大筆去巴黎度假的錢,鬥膽地一次次進入她的房間,因為我覺得,我必須接受這份情感饋贈,沒理由推辭,沒有什麼辦法能讓我從她的情感圍剿中逃遁。
    我向她回贈了我的後半生和下半身,一字之差,兩種不同的概念,這份回贈我覺得夠豐厚,它讓我不再有欠人什麼的愧疚。扯平了。
    Sally一直喜歡說“我是你的老板”,什麼場合都說,別人聽不出其中的蹊蹺,仿佛她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我卻深解其意。應著這句話,我一直希望在她麵前表現得好,無論在工作中還是床上。儼然成了心理問題。這個很大的心理疾病是她Sally一手造成的。
    一個男生要在工作中表現得好,必須付出很大努力,在床上更是,得花很多很多力氣。要把兩件事都做得完美,勢必很累。我就是個活得很累的男生。但我又仿佛樂此不疲,每當付出後獲得不錯的效果或者是褒獎,我都洋洋得意居功自傲有強者的自豪,公司同事戲謔地說,這是愛情的力量。我則想,倘若真有愛情這檔子事兒,那麼,愛情就是導致心理畸變的病灶。
    我和Sally之間的這種特殊關係和糾結情愫,不知是不是就是媽媽所說的愛情?
    有些事我無法向媽媽說清楚,不是因為過於複雜,而是母子間本來就不是什麼話都能說的,哪怕你母親是個學者。
    再說,愛情這東西是可以拿來討論的嗎?
    付諸行動、付諸實踐就行了,哪裏需要那麼多的理論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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