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論語不驚人死不休，今晚非我這位強悍的曾祖父莫屬。
    如果說段步景的出現是一個始料未及的意外，那麼雲川段門四字的出現就是這個意外上的一聲驚雷。
    雲川段門，玉暖閣。
    這幾乎是傳說中的地方，可現在，從那裏走出來的人就站在眼前。
    眾人都是一震，君陵衡眼中的驚訝顯而易見。
    我僵立在夜風中。
    段步景竟然說出了自己的身份？！這是我無法想象的！一霎那，心中認定的信仰出現了一絲崩裂。他怎麼能用著這麼閑散又似炫耀般的語氣，說出這一切？
    負手而立，段步景道：“我雲川段門有個規矩——得到出外曆練資格的子弟不得泄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故天下人將段門看得神秘難測，其實不然。段門中人也是人，並沒有市井傳言中的鬼神之術，那不過是臆測罷了。所以，你們也不用用見了鬼似的表情看著我，不過……嘿嘿，如果是膜拜的眼神，本少爺是不會介意的。”
    出外曆練資格？我一窒，莫名的寒意開始從指尖漫上。為何我從未聽說過這個？身為宗族成員的他不應該是和我們一樣不能入世的麼？為什麼此時聽上去，他的外出是被允許的？
    “嗬，段公子真是風趣，”君陵衡恢複過來，淡然問道，“既然公子是段門中人，又說了段門的規矩，那為何還要故意違背？”
    “這好說！”甩甩頭發，段步景朗聲道，“本少爺生就不是個守規矩的料，天生反骨錚錚，銼不碎斬不斷，那麼無聊的門規能奈我何？”
    ……這隻是無聊的規矩？！我不明白，世界似乎全亂了……臉色慘白，我看著君陵衡對段步景道：“不掩真性情，此番輕狂倒叫人歎服。不過段公子有句話說得不錯，‘段門中人也是人’，既然如此，段公子總該曉得這世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你想說你比我厲害嗎？”段步景眉毛一橫。
    “非也，你都認輸了，君某也不是自視甚高的人，不會做這等無趣的事。在下隻不過想提醒你，出門在外，這敏感的身份，還是不提為妙。萬一惹來意想不到的敵人，豈不是給段門釀成大禍？”
    “哼！要你多事！”
    “休得無禮！我家主人好心提醒，你小子……”
    “魏叔。”平靜的眼神掃向激動的魏總管，魏總管一看君陵衡的神情，不得不壓下怒火。
    段步景嬉笑道：“無妨無妨，本少爺大人不計小人過。實話說，要不是今天看你還順眼，看你身邊那美人更順眼，我才不會據實相告。須知這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可是記得最牢呢！”
    聞言，君陵衡略顯不悅地挑眉，緊了緊摟住洛茗湘的手。
    “嘖嘖……”玩味地盯著他的舉動，段步景沒說什麼，但他的表情令洛茗湘不自在起來。對腰上那隻霸道大手的舉動，她不是不知道，隻是此時說什麼才好呢？那手的主人是在保護她啊。
    沉默中，若有若無的情愫悄然滋生。也或許它早已發芽，但卻被故意忽略。
    “看在美人兒的麵子上，我送你們一份大禮吧！”段步景指指牆外，“在我進來之前，可是有六個黑衣人趴在外頭，一看就不是什麼好貨。本少爺看著礙眼，就順手解決了那六個呆子。至於他們有沒有什麼同夥，有什麼目的，就與我無關了。”
    張全悚然，尖聲道：“來人，快去外頭看看！”說著，難得當先往府外去。
    魏總管也一臉凝重地出去了。不一會兒，他回來小聲報告。
    這時我還處在震驚中，沒有偷聽的心思。但恍惚間，還是有斷斷續續的幾個詞飄入耳中：“刺客……看身形……塞外……行動……”
    眼底滑過沉鬱的血芒，君陵衡表情如常，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
    盞茶時間過後，張全擦著冷汗，不斷抖啊抖地回來了：“君公子，那個……”
    君陵衡道：“張大人辛苦了，給段公子備下間房就好，其他再議。對了，張大人可得記住，今晚什麼都沒發生。”
    “是，下官不知道什麼刺客，也不知道什麼段門的公子，什麼都沒有發生。”張全應和著，稍稍鬆了口氣，打量了洋洋自得的段步景一眼，下去安排了。
    君陵衡帶著洛茗湘離開，眾人紛紛散去，魏總管加強了太守府的防衛力量。這真假參半的刺客風波就這麼壓了下去，誰都沒有再提一句，不過這背後是否又有什麼暗流，就隻有某些人心知肚明了。
    “早些歇息。”目光平靜，君陵衡為洛茗湘打開房門，笑了笑便回去自己的院落。
    在他轉身的刹那，我明明白白地看見他眼中的一抹沉思。
    洛茗湘靜靜在門檻處站了許久，望著天上明月輕歎一聲，進屋去了。
    我立在屋外，同望這朗月天涯，不覺茫然。
    屋裏屋外，俱是一夜無眠。她迷惑於她的過往，我疑惑於我的信仰。
    段步景的話疑點重重，他推翻了我從小到大的認知。我覺得自己仿佛正置身於重重迷霧中，沒有頭緒，懵懂不解——在這裏，像是深藏著一個我從不曾想，也不敢想的巨大謊言。
    翌日清晨，我隨著有些精神不振的洛茗湘來到大廳外，君陵衡已經在廳裏了，對著一旁的魏總管道：“又少了幾隻害蟲，甚好。”
    “王爺謬讚，老奴也沒想到那六隻死蟲還能引出一群來。”
    “所以說，魏叔你還真是不懂死士的心性，”他淡然一笑，琥珀色的眸裏染上些狡黠。
    洛茗湘走進大廳，君陵衡朝她微笑，道：“茗湘，一同去用些早膳可好？”
    “嗯。”她溫婉地低頭。
    “魏叔，段公子起了沒？要是起了，也叫上他吧。”
    “這個……”魏總管的臉色變得古怪，“回王爺的話，段公子已經起了，但是……”
    “直說無妨。”
    “昨個兒王爺吩咐說今早就要動身，所以老奴昨晚就同張大人說了，備下了馬車馬匹等，今天段公子起得最早，帶了些點心便上了馬車，說是要等在那裏。”
    “他倒也有趣，不愧是段門中人，難以琢磨啊。”
    “還有……”魏總管遲疑道，“段公子上車前，還向張大人討要了些銀票……”
    “……為什麼？”
    “段公子說，沒有理由，他隻是單純喜歡腰纏萬貫的感覺。”
    “……”
    我這位曾祖父，好丟人。
    洛茗湘看看眼角抽搐的兩人，問道：“陵衡，我們剛來麗水郡就要走了嗎？”
    “不錯，”他打趣道，“別說是因為刺客，就算是為了張大人的心髒著想，我們也得早些出發啊。”
    他一說，大家不由想起張全膽戰心驚的樣子，洛茗湘莞爾，魏總管不屑地斥了聲：“無用。”
    正說著，張全的身影到了廳門口。也不知他聽到沒，那副堆笑的表情倒還是沒變。陪笑著伴著眾人用了早點，他又恭敬萬分地將眾人送到門口。
    “下官本想留王……留君公子多住幾日的，無奈出了昨夜那等事情，下官真是罪該萬死啊！”擦著虛汗，他的臉快埋到胸口了。
    君陵衡輕咳一聲，朝洛茗湘擠擠眼：“這怎能怪張大人？是我叨擾了才對，還給府上帶來了麻煩，張大人可要見諒啊。”
    “啊！公子這話可是折煞了小人，下官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雙腿不住打顫，張全隻差沒當場跪下，“下官準備了些最好的護衛沿途護送公子，還望公子看在這份上，原諒下官的失職！”
    “既然如此，張大人的盛情，我就卻之不恭了。”
    見君陵衡沒有異議，張全終於放下了一直懸著的心。
    我看向準備好的馬車，拉車的都是千裏良駒，毛色純正，四蹄健碩，一旁整整齊齊立著二十個侍衛打扮的人，四劍牽著為君陵衡挑選的坐騎，候等發令。朱娘昨夜被段步景所傷，此時臉色還是不大好，看來要恢複得花上些時日。
    張全道：“請公子上車。”
    “慢——”不等君陵衡邁步，馬車內傳出一個散漫的聲音。一隻大手撩開車簾，段步景探出半個身子，挑釁道，“看樣子你是個大官吧？想上車？行，和我打，贏了就準你上來！”
    “這哪來你說話的份，”魏總管不爽地睨著他，“而且我建議段公子在說話前，還是先擦擦嘴邊的糕餅屑為好。”
    段步景毫不臉紅，大方地擼起袖管抹了抹嘴角，朱娘恨恨地盯著他，恨不能在他身上紮出十個八個窟窿來。
    “其實我本來不想坐車的，但段公子都這麼說了，在下就舍卻良駒來這車裏坐上一坐，”瀟灑地一笑，君陵衡目光如炬，道，“若是在下輸了，這車我不坐，若是在下贏了，你得告訴我——”
    最後幾字逼音成線，除了他們倆誰都不知道君陵衡說了什麼。段步景聽後瞥了眼一臉茫然的洛茗湘，應道：“好，說定了。”利落地跳下車，他負手道，“出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