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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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景發現自己懷孕了，是回到荷蘭兩個月以後的事情。例假推遲一兩個月，對於陳景來說並非特殊。因為第一年在荷蘭，大概是因為水土不服的緣故，例假一直不太有規律。所以例假晚了近一個月，她也沒有放在心上。直到晚了近兩個月，她才覺得有點不對勁，買了驗孕棒一驗，竟然呈陽性。
    怎麼會這樣？陳景不太相信，和範也行發生關係時，自己吃了事後避孕藥；而劉楷肯定帶著安全套的，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啊。陳景覺得肯定是弄錯了，決定去醫院做檢查。看到化驗單，陳景徹底傻眼了，化驗結果是她已經有兩個多月的身孕了。
    一推算時間，陳景立即明白了誰是孩子的爸爸。可是，能夠怎麼樣呢？陳景欲哭無淚。
    “醫生，我要打胎。”說出“打胎”兩個字的時候，陳景的臉紅了，在懊悔之前所做的同事，又在慌張於自己正在扼殺一個生命。
    “你考慮清楚了嗎？”女醫生認真地盯著陳景，“生命很高貴。”
    陳景不知道如何回答。27歲的女人是幾個孩子的母親，這很平常；但是27歲的學生懷孕了，能怎麼辦呢？如果是在中國，閑言碎語肯定會砸得她體無完膚。
    “我是一個學生。”
    “母親有權力決定生下她的孩子。”女醫生的眼神是溫情的，“你再想想好嗎？”
    陳景不知道如何回答。母親？成為一個母親？我有資格成為一個母親嗎？
    醫生或許看見了陳景的猶豫，說道：“孩子，你再想想吧。”
    女醫生溫和稱呼自己為孩子。陳景拿著檢驗單恍恍惚惚地離開了醫院。她在門口推上自行車，才恍然肯定自己肚子裏多了兩個多月的孩子。因為當她跨上自行車，正要騎行時，卻又不下了自行車。她知道，騎車很容易導致流產。
    難道自己已經開始眷戀孩子嗎？眼淚不禁落下來了。兩年前的自己，是多麼想要結婚生子啊？可是，命運卻把她拽離“想要一個孩子”了。她到荷蘭留學，把得不到所愛的痛苦全部拋棄在中國了。而就在她認命，並且得到了獎學金，她打算認真地讀書，為留在這一片安靜祥和的國土而努力時，孩子卻找上門了。
    她把自行車停在了電話亭外。走進電話亭，打電話給誰呢？孩子的父親嗎？他又有什麼能力負這個責任呢？和他又有什麼關係？都是自己的錯。陳景很想念自己的母親，撥了家裏的電話。是母親接的電話。母親迷迷糊糊地聲音傳來：“喂……”
    聽著母親的聲音，陳景才意識到現在北京時間清晨五點。“媽，”陳景說，“對不起，忘記你那裏睡覺時間了。”
    “怎麼了，孩子？”
    “沒事。我想你了，”陳景想要哭，強忍住。
    “傻孩子。周末到舅舅家去住兩天吧！”陳景的舅舅也在荷蘭。
    “嗯。媽，晚安。”
    “晚安。”
    陳景掛了電話，眼淚不爭氣地噼裏啪啦地掉了下來。“媽媽，媽媽，我怎麼辦？”沒有人回答，即使是正午，荷蘭的陽光也不強烈，溫和地照在陳景身上。
    不自禁地，一組數字已經被陳景麻利地撥出。這組數字，她熟悉至極，雖然她從來沒有撥打過，但是自從一年前知道以後，她在心裏默念了無數次。
    “嘟嘟嘟……”電話在響。
    “喂，哪位？”一個女人的聲音清脆傳來。
    陳景的手顫動了一下，電話聽筒幾乎要從她手裏滑落。
    “你好？哪位？……劉楷，這電話沒聲音，真奇怪……你好，我是劉楷……”電話裏，聲音斷斷續續傳來。陳景卻沒有力氣說一句話。
    清晨五點，一個女生接了劉楷的手機。也許，是一群同學在一起玩。有電話響了，就讓女生去接聽，嚇嚇打電話的人，這不是以前經常玩的遊戲嗎？劉楷讀博士了，怎麼可能還會像大學那樣不舍晝夜的貪玩呢？
    電話聽筒裏，隻剩下“嘟嘟”的聲音。
    相愛或許沒有理由，可以分手卻一定有理由。“我愛上別人了。”去年春天，櫻花樹下，劉楷輕輕地說。聲音那麼輕，好像在說情話，誰料是在宣布陳景的死刑。
    陳景怔怔地站著，任眼淚橫流。一輛車停在了她的身邊，是Bert。
    “大小姐！大小姐！”
    陳景好像什麼也沒有聽見。
    “大小姐，大小姐！”Bert已經跳下車子，走到了陳景前麵
    陳景抬起頭，淚眼迷蒙處是一張放大的臉。“你舍不得我，對不對？”陳景以為是劉楷，“你終於還是來接我了！”
    “大小姐，怎麼了？Bert扶住了陳景，看著陳景淚流滿麵，手足無措。
    “我懷孕了！”悠悠的聲音從腹腔出來時，就好像是來自人間的一個聲音狠狠地拽住了她，讓她回了神。她認出了Bert，嘴巴想要說話，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剛才的聲音好像根本不是自己發出的，她還沒來得及懊悔，Bert已經輕輕地摟住了滿臉是淚的陳景。
    一陣痛楚重重地撞擊到他的心髒。除了把眼前的姑娘摟進懷中，他不知道還應該做什麼。
    陳景埋在Bert的胸膛，大聲地哭了起來。
    悲天蹌地的哭聲，響徹在靜靜的街頭。很多人開車經過，不敢鳴笛；很多人走過，腳步都放輕了，因為他們害怕打攪這個美麗的畫麵――荷蘭男孩溫柔的懷抱中，一個黑發女孩在哭泣。
    不知道哭了多久，陳景聽到了Bert肚子咕咕叫了一聲，不得不從懷抱中把頭探出來。
    “大小姐，我餓了。”Bert說。
    “對不起，Bert，你一定被我哭煩了。”
    “大小姐，你哭起來比我美多了。我一直在欣賞。”炯炯地眼神盯著陳景。
    陳景臉紅撲撲的，不知是哭紅的，還是害羞，和日光爭色。
    “你還要打電話嗎？”
    “不打了。”
    “我可以幫你打電話。”
    “不打。我餓了，帶我去吃飯，好嗎？”
    “好的，我的大小姐。”Bert打開車門，作了一個邀請的動作，“我高貴的小姐，請進。”
    陳景指了指停在一邊自行車，又指了指汽車。Bert會意，把陳景的自行車塞進了汽車後車廂。
    “我高貴的小姐，請進。”Bert扶住車門。
    又一次聽到“高貴”，陳景鑽進車廂的身形凝滯了一下。
    “乖小姐，坐好。”Bert替陳景綁好了安全帶，“帶你去吃好吃的。”
    果然是一頓大餐，陳景在拚命塞食物的快感中，忘記了自己的懷孕事件。吃晚飯，Bert問：“還想去哪裏，大小姐？我帶你去。”
    想去哪裏？要去哪裏呢？荷蘭這麼小，隻有浙江的一半，可是讓自己覺得安心的地方卻又那麼少。雖然到舅舅家隻要一個小時車程，但是陳景卻不能去。一旦被舅舅知道自己，懷孕了，國內的父母定然會立即知道。他們會如何看待他們的女兒呢？一直以來，母親總是覺得自己的女兒是最乖的，雖然吵鬧的時間比安靜的時間多很多。
    回自己的公寓嗎？公寓麵積雖然很小，卻冷清清的，隻有一個人，隻會凸現自己的寂寞。不，現在，還有一個孩子。陳景不禁撫上了肚子，雖然媽媽和寶寶的緣分那麼淺。淺到，也許明天寶寶就要離開媽媽的肚子了。
    Bert坐在一邊，安靜地看著身邊的中國女孩。第一次見到這個中國女孩時，她就在哭泣，眼淚讓向來冷漠的他也動容了，不自禁地遞了餐巾紙給她。在荷蘭，再次看見這個女孩，腦海裏浮現的還是那張哭泣的臉，忍不住想要靠近這個女孩。但接近了以後，去沒有再見到這個女孩哭，隻會笑，甜甜的，卻又是爽朗的，一笑，連周圍的桌子、椅子、建築都會動容，似乎一忍不住，它們也會開懷大笑起來。
    荷蘭人向來不喜歡管別人的事情，可是接近她以後，他卻越來越喜歡管她的事情了。甚至稱呼她為“大小姐”，她說隻有仆人才這麼稱呼的，他卻甘之如飴。因為一叫“大小姐”，她的眉毛就開始抖了，好像也是笑容似的。
    看著身邊的姑娘泫然欲泣的樣子，一句話脫口而出：“大小姐，你不要再哭了。懷孕是一件高興的事情啊！”
    沒想到，大小姐又開始哭了。眼淚無聲的落下，就像悲傷逆流成河，淹沒了整個餐廳。Bert覺得自己的心都碎了。“我來做孩子的父親。”
    陳景猛得抬起了頭，眼淚嘎然而止：“對不起，我不哭了。不要因為我哭泣，說這樣的話。”
    “不是因為你哭泣，是因為我願意做這個孩子的父親。”Bert拉住了陳景的手，“荷蘭是一個自由的國度，想生小孩，就生小孩，不會有人說三道四。但是我知道，在你們的國家，這不被允許。我去過你們國家，知道未婚媽媽意味著什麼。大小姐，讓我做孩子的父親。”
    陳景咬住了嘴唇，力求能讓自己脫離這失常的情緒。“Bert，謝謝你，謝謝你對我說這些。認識你，是我人生最幸運的事情。”陳景鄭重地說道，“我不能要這個孩子。因為孩子的父親太年輕，他無法承擔這個責任。”
    “是範也行嗎？我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我知道他不是你親弟弟。”
    陳景推開Bert的手，說：“今年夏天，我媽媽問我，男朋友找了嗎？我對媽媽說，我不找男朋友了，隻賺錢給爸爸媽媽用。你知道我媽媽怎麼說的嗎？”
    Bert沉默地看著陳景，又拉住了陳景的手。
    陳景繼續說：“我媽媽說，一個母親生下一個孩子的願望，不是為了養老。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擁有一個完整的家，有疼愛自己的丈夫，有可愛的孩子。”
    “這就是中國人的想法？”
    “天下母親應該都這麼想吧。我不想讓我的孩子，生活不幸福。孩子，我肚子裏的這個孩子……”陳景有點遲疑，“我的這個孩子，一旦生下來，他要麵對的是他沒有父親，而且不知道父親是誰。這不是太殘酷了嗎？”
    “這個問題案應該讓孩子自己去解答，景。”Bert柔聲說，“我母親年輕時，因為不懂如何照顧自己，第一個孩子流產了。但是直到現在，她都沒有忘記那個孩子。景，不要對孩子，對自己這麼殘酷。如果這個孩子離開了你，你也會像我母親一樣一輩子想念他。”
    服務員打開了窗戶，晚風吹來，餐廳一下子變得涼爽。清風拂過陳景的臉龐，也輕輕拍打陳景的心思。孩子，我該怎麼辦？有些答案永遠不能公布，而你的誕生隻會永遠把我推離我愛的人。
    “讓我做孩子的父親。”陳景的手被範也行緊緊地拽著。
    “Bert……”這一聲呼喚很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