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棠本會是這世間最尊貴美麗的帝女……
    我父親是沐國權傾一時的右丞相兼太子太傅文梓銘，關於他在短短七年內從一個潦倒的寒門進士成為叱吒朝野的鐵腕丞相至今仍是一個無法逾越的傳奇。
    我清楚的記得他被拜為太子太傅的那天，家中賓客往來如雲，剛滿八歲的我和他一起應酬那些錦上添花的同僚，從他下了朝回到家一直到我娘吩咐仆役們張羅晚餐那些人才陸續告辭。飯後，父親領我至書房。
    他的書房是府中的禁地，連每日的打掃都不假於人手，那是我第一次踏入禁地，也是我第一次看見了我父親－－那個我心中所有好男兒標準的唯一來源－－永生無法愈合，無法啟齒，無法自拔的傷口。
    對於隻有八歲的我，看到神秘禁地的真正樣子時是失望而驚訝的，與丞相府格格不入的寒酸簡陋讓從小錦衣玉食的我羞恥不安，但隨後父親淡淡的一句：“是按我家鄉舊宅的原樣布置的。”讓我隱隱明白了點什麼。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我就站在案前聽父親提點明日開始進宮伴太子讀書的大小事宜，聆聽著他威嚴的聲音把宮中各方勢力和重要禮儀娓娓道來，看著他在燈光中更顯神聖的清峻麵容，年幼的我思緒萬千，有了然，有驕傲，還有一絲絕望。
    因為我終於真正明白眼前的這個男人有著怎樣讓人誓死追隨的力量，讓我端莊秀美的娘親，沐國最有權勢的世家族長林國公最疼愛的嫡女，不惜忤逆家長，毀盡名譽，用婚生子逼得林國公無奈同意招一介布衣的父親為婿。
    我驕傲於如此令人欽慕的優秀男兒是我的父親，也絕望於作為他的兒子，我永遠都會被父親的光芒掩蓋。
    父親把事情交待完後便叫我回房早些休息，我行了禮轉身，看見了掛於正對書案牆上的畫。
    此生難忘。
    那時在我眼中娘親是世間最美的女子，林國公嫡女的德貌出眾也曾是舉國聞名的。但畫中女子的花容月貌卻驚得人說不出話來，半晌我才愣愣的問出一句：“父親，這該就是傳說中的洛神圖吧？”
    父親輕歎一聲，似是自言自語回道：“……洛神，洛神，世人隻道是仙凡兩隔……卻是陰陽永隔……”
    那夜我回房後輾轉反側，天剛亮便有仆役伺候著起身穿戴，一陣忙碌後我在娘親溫柔的注視中上了馬車，與身穿朝服的父親進宮，開始了我作為太子伴讀的生涯。
    來到宮中，父親去了前殿上朝，我被一列宮人帶至太子東宮，拜見太子沐詢，一個我愧對一生的人。
    剛行完正冠禮的太子詢長我三歲，乃鳳後唯一的皇子。
    鳳後與娘親是親姐妹，同為林國公嫡女，論才智謀略，姿容樣貌，血統家世都是鳳後的不二人選，自十年前執掌鳳印，後宮井然有序無人不服。至到三個月前陛下最寵愛的琳貴妃誕下七皇子沐譽，才有風言傳說帝欲廢後立寵。
    雖有風言，但凡是對朝中形勢稍有洞察的人都緘口不言選擇觀望。畢竟，以陛下對琳貴妃的萬千寵愛，沒有什麼是絕對不可能的，而鳳後有家族和快成年的太子支持，要她交出鳳印也絕非易事。
    傳言已過不惑之年兒女成群的陛下對七皇子特別疼愛，不僅不顧這輩皇子為“言”字輩的祖宗家法，千挑萬選取了個與眾不同的“譽”，還在其滿月時大赦天下，並親自為譽皇子祈福。
    反觀身為嫡子的太子詢，他與陛下之間禮貌得簡直可以作為“父慈子孝”的楷模，陛下對他卻從未有過特別的對待。
    似乎這位深沉睿智的帝王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給了琳貴妃，對琳貴妃所出的三公主沐芳菲七皇子沐譽的寵溺也是愛屋及烏。
    不過這一切在我眼前的太子詢看來都不值得皺一下眉頭：他不介意父王的偏心，隻要沐國的百姓仍安居樂業，他不嫉恨占盡寵愛的琳貴妃母子，甚至發自內心的愛護三公主和最年幼的弟弟。
    沐詢，一個心不染塵的理想主義者，最喜白衣也最適合白衣，偏偏，短暫的一生都被束縛在那件明黃色的太子常服中。
    那天我看到端坐於東宮正殿中的他，金冠華服的少年麵帶柔和的微笑，我仰頭看他，目光相對，他眼中的憂傷和悲天憫人讓我動容。
    “謹蠡，怎麼？快六年不見，忘了我這個蝸居宮中的表哥了麼？”
    他笑問著起身，疾步走到我麵前俯身扶我起來，如一位尋常人家的兄長佯怒道：“自家兄弟還講這些虛禮，今後我這作哥哥的真得好好給你上規矩。”
    在虛偽肮髒的皇宮中長大的他，真誠得不可思議，善良得不可思議……
    “表哥。”我開口喚道，似是再自然不過。在他麵前，我也變得不可思議起來。
    他滿足的點點頭，笑得開懷，隨後我兩對坐下開始溫書，半個時辰之後父親下朝來到東宮，太子詢向父親行完三叩之禮算是正式拜師。
    從此，我與詢共讀孔孟春秋，共習騎射數奕，共曉禮儀權術，朝夕相處近五個年頭，直到他不再是太子詢，直到他終於掙脫束縛身著翩然白衣。
    我十歲那年端午，本打算陪著娘親在家過節，不料卻和父親一起被傳入宮中參加“賞花宴”。
    “賞花宴”是帝後共同操辦的後宮家宴，從未請朝臣外人參加，這次破例象征了陛下對父親極度的隆寵和信任。
    我與父親匆匆趕至宮中，一路上父親神色凝重，唬得我也隻能收起驕傲和期盼。待我們被宮人引至禦花園，宴會在百花中已經開始，帝後遙坐上位，各妃嬪按等階分坐左右，偌大的禦花園中鶯聲燕語，爭妍鬥豔，真真是一派令人眼花繚亂的天家風光！
    行完禮後，身穿朱紅色九龍祥雲袞服的中年男子略帶疲憊的聲音響起：“梓銘，坐到寡人身邊來，這是家宴，今兒個我要敬敬你這位家國功臣！來人，賜座——”
    父親鄭重叩謝後才拂了拂衣擺施施然入座，沐王見此長歎一聲：“你啊～就是太拘禮了，一家人反倒是生份了！”
    父親隻淡淡回了句“謹記陛下教誨”。見沐王自討了個沒趣，林皇後忙開口說：“謹蠡，小輩們都在臨風亭，你趕緊去吧！詢已派人來等你多時了。”
    我又行一禮，轉身跟著宮女離開，隱約聽到皇後笑意盈盈的聲音：“陛下，怎麼琳妹妹還沒來？難道是忽地轉了性子，不喜熱鬧了？”
    轉了個彎，調笑聲漸隱，在前帶路的宮女兀的停步跪地行禮：“琳貴妃萬安！”
    我抬頭，看到了獨自立於半明半暗處的……洛神。
    月光照亮了她宛如天人的容貌和令人心痛的淚痕，她直直的看著帝後的方向，聽到宮女的行禮聲後良久才回過神來。轉頭看到我，她又是一愣，美麗的眸子裏似有萬語千言，但那萬千思緒最終化為含淚一笑，喃喃一句：“真像他……”
    沐王身邊的宦官匆匆趕來，一見著她便細著嗓子嚷嚷開了：“貴妃娘娘，您原來在這兒！陛下一直惦記著您怎麼還沒到……咦，您就一人？沒人伺候著？這群嫌命長的奴才……”
    “是我想一個人隨意走走，不讓他們跟著的。陛下不是催了麼，走吧！”她淡淡回道，那神情語氣竟跟父親驚人相似。垂目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而後翩躚離去，隻餘我呆立在原地還未能從邂逅洛神的夢境中醒來。
    “文侍書，請這邊走。”
    “她就是琳貴妃麼？”
    “是。”
    “……”
    她不應該是父親奉於案頭，朝夕相對的洛神麼？
    “她就是陛下最寵愛的妃子麼？”
    “是，多年來後宮無人能及。”
    “……”
    那父親對她的愛呢？有人能及麼？
    而娘親呢？對父親來說娘親算什麼？
    渾渾噩噩的跟著宮女行至臨風亭外，一陣錚錚的琴聲把我拉回了現實。
    十來個皇子帝女圍坐亭中，中央那個微笑撫琴的正是太子詢，琴聲越來越輕快空靈，似無憂春風掃人心中煩悶，隻邀人共舞。我輕輕走近不想打亂了琴聲，卻忽聽一個沁人心脾的聲音帶著些驕橫咋咋呼呼道：“詢哥哥，繼續彈，我要跳舞給大家看！”
    未等他人反應過來，就見一個鵝黃色的小巧身影從人群中竄了出來，旋轉著舞至亭口，盈盈的身姿牽動了所有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