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著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幽幽注視著我，目光卻深邃如遠空。
    “如果我說，瑾兒，你猜的八成都是對的，皇兄這麼幹，確實是有立趙琚為儲的意思，你會怎麼做呢？”
    那目光猶如實質，刺穿了我的靈魂。我不禁轉過頭去，假裝看著路邊花木，嘴裏隻呐呐道：“父皇的心思，我從來都沒有看清過。他若想要立儲，為臣為子我都不會反對。不過，”我轉過來，皺著眉頭看著眼前的人，“最後坐上皇位的，卻隻能是我。”
    我並沒有刻意加重語氣。我相信這個事實，不用我強調，麵前之人也自是清楚。
    果然，趙銳聞言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
    “瑾兒，你這樣說，雖在我意料之中，不過，我實在是好奇，”他探過頭來，在我耳邊緩緩吐著溫熱的氣息，“不過是死幾個宮女太監，你就嚇成那樣，像一個真正的八歲小兒一般，躲在方君逸的懷裏抖作一團，汗濕襟衫。”
    我聽了他的話不禁大驚失色，果然，在月華殿裏也有趙銳的細作。既然有他的人，那其他人，比如皇帝，對我行動豈不是也是了若指掌？
    再細琢磨，我心裏驚異更甚。真正的八歲小兒？他什麼意思，難道他知道了我不是此間之人，乃世外之魂之事？
    這怎麼可能？
    見我瞠目結舌的樣子，趙銳笑得更加歡快。他用食指點點我的腦門，一副嗔怪的樣子說道：“怎麼，你這聰明的小腦瓜不會真的認為月華殿裏幹幹淨淨得連隻耗子也沒有吧？”
    我眨眨眼睛，抿了抿嘴唇，始終沒將問題問出口。
    我們之間不能挑明的事情太多了，不在乎再多一樁。
    再說，他知道我的來曆又能怎樣，這種事情挑明了對他也沒有任何好處。再說隻要我死不承認，他也拿我沒有辦法。
    “嗬嗬……那麼，瑾兒，我相信你已經再明白不過，你的性子過於軟弱良善，而要登上那個至高之位，依為今形勢來看，隻能踏著斑斑血路累累屍骨才能如願啊……”
    我明白，我從來沒有比這時更加明白自己的狀況。
    這萬頃深宮，如萬丈深井，人在其中，能依仗的，隻有井中有限的資源。但是，這資源又大多不屬於你，而是掌握在他人手中。
    皇後姐姐再疼愛我，百般支持卻都是來自她背後的蘇氏家族。不管她的意誌如何，我都不是屬於她一個人的，而是整個蘇氏家族的一個棋子。
    皇帝近年來雖無大的舉動，但是，據目前種種跡象，他絕無將皇位傳我的可能。各種原因，涉及太廣，實在難以追究。我也沒有那個心力追究。
    而安王趙銳？
    我心裏想著，凝眸細細看他。
    俊眉秀目，其內卻蘊藏著錦繡萬千，謎團無數。
    他顯然不信我，但我也不會全然信他。
    但是他幫了我，也瞞了我。
    是我的助力，也可能是我的阻礙。
    但是，我深知自己要在這井裏撲騰，即使是一根稻草，我也不能放過。
    “嗬嗬……”似乎是看出我心裏所想，趙銳再次輕笑，明明滿眼桃花，令人迷醉，我卻從中覺察出淡淡的嘲諷。
    “我沒有指望你插手。”我淡淡說道。隻是此時說來，倒有種欲蓋彌彰的效果。
    他依舊笑，眼裏頗有我看穿你了你不用瞞了我都明白的意思。
    心裏愈加惱火，於是將視線從他眼睛上移開。
    “我要皇位，但是如果可能，我不會讓自己的手沾上鮮血。”我低聲似是對自己發誓一般緩緩說道。
    不用看趙銳，我也知道他臉上必是驚異，鄙夷，不可置信，匪夷所思等等神色。
    雖然貌似我的話頗為幼稚天真，但是我確實是這樣想的。
    我確實對皇位誌在必得，因為這是姐姐的願望。我也有著破釜沉舟，不惜一切代價的決心和覺悟。
    但是，我不會主動去害人性命。這是我的底線。
    或許有人會說，無毒不丈夫；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人間百態，不一而足。我自是清楚世間並不都是光鮮明亮，醜陋，低劣，陰暗，罪惡，這種種不美好的物事隨處可見。
    芸芸眾生，心性各異。人性中當然有美好的東西，但是有時候，更多的，是那些不美好的東西。
    欲望，對金錢，權勢，美色，等等美好東西的欲望，引發了多少貪婪，嫉妒，欺騙，背叛之事，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毀了多少人的人生。
    我隻是一介普通人，既無驚世之才，亦無鴻鵠之誌。自然不會奢望著自己能夠拯救蒼生於水火，普度眾生於俗塵。但是，至少，我決不願為了一己私利，去損害別人，殘害別人。
    這樣的想法，連我自己都覺得像是無稽之談，天真愚昧之極。
    我隻得緩緩垂下眼眸，不敢看趙銳眼裏嘲諷的神色。
    “所以，不論你信是不信，我不會用流血的方式來奪取那個位子。”說罷，我再無言語。
    趙銳似乎也對我無話可說。
    兩人沉默半響，相對無言。
    過了大概有一刻鍾，趙銳突然抬手撫上我發髻。由於近在身側，我覺察到他似乎是不著痕跡地輕輕歎了一口氣。
    “那你最近有什麼打算？”他低聲問道，“我想，你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應該有所覺察吧？”
    我輕輕點了點頭，仍舊不敢看他。
    “嗬……”他無聲笑道，“算了，這是你的事，我不會插手。你自己好自為之。”
    說罷，我感覺他要起身，於是趕緊拉住。
    “那個，你答應我的……”
    “我趙銳答應過的就一定會做到。我不會動皇後的。你放心就好。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你大概會過得很舒心，我就不過來打攪了。有事的話還是按照原來的方式聯係我就是了。”
    話音剛落，他已然轉身，足下踩著細細花枝，在茫茫夜色中飄然而去。身形翩然，如同氤氳的花香，悄然隱入夏初清涼的空氣中。
    留下我獨自立於這幽暗的夜色裏，望著月華殿上空那一方天幕繼續發呆。
    其實人的思維是世界上最難懂的事情。
    前一輩子的時候，我因為數學成績不理想，姐姐曾經給我請過一個家教。
    他並不像其他的家教一樣讓我反複做題，而是整天跟我扯一堆當時看來是亂七八糟不知所雲的東西。
    時空轉換，光陰荏苒，具體的細節我已經記不得了，但是他有個說法我記得很清楚。
    他說，很多人在思考數學題的時候，隻是在大腦裏讀著題目的字麵意思罷了，並沒有透過字麵，看到文字符號所代表的題目的內涵。那其實並不是真正的思考。甚至可是說，那是思想開小差的一種方式。
    我現在的情形就跟他說的情況很相像。
    我決心為著姐姐奪取帝位，這個願望，日日夜夜，在我心中縈繞，盤旋，翻騰，沒有一日平息。
    於是我日夜苦讀典籍，勤練武功，隻因為在我的意識裏，要成為一個帝王，需要有著廣博的學識，強健的體魄。
    可是經曆這次的事件，我才發覺，自己努力的方向似乎有些偏差。
    要成為一個帝王這個目標固然沒錯，但是重點不是“帝王”，而是成為帝王的過程。
    這個過程，並不是單個人的努力能夠達到的。
    而直到如今，這個過程卻一直掌握在別人的手中。
    這次的事端，實在是我沒有料到的，而我之所以沒有料到，不過是因為我所有的信息，都是來自姐姐所依仗的蘇家，和目的不明的安王趙銳。而任何別人，都有著自己的打算。
    而我本身，卻在做著無用功。一直一直，整整八年。
    我掩麵無聲地長歎，真是個傻瓜。
    趙銳啊趙銳，你眼裏的譏諷，實在是太輕了。我應該誇你厚道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