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饑寒交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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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村裏攤派下很多的民夫,有挖渠(三幹渠)的,有修路的,還有掏幹草的,社員們采用輪流製,好歹活計輪換著填下。生產隊的會上有人提議讓我家也出一個,我就自告奮勇,這有什麼不好的,恰逢修路(鍋包公路),我甚至喜出望外,我愛好外出遊玩、觀光、遊山玩水。一想到往包頭修路,就又想去大城市裏逛一圈,心早飛到了九霄雲外,一奔三跳、滿心歡喜地答應了下來。看著農民們一見攤派外工就愁眉苦臉的勁兒,真有點氣惱,這有什麼可愁的,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多好!
母親為我這次出門費盡了心計,先是縫補衣服、預備鞋襪衣帽,繼之又是準備食物幹糧、行李鋪蓋,真可謂是臨行密密縫,唯恐遲遲歸。經過了一番叮囑和嘮叨,我們總算像脫了韁的野馬上了路。同去的五個人趕著一輛牛車扛著口糧和行李,在晌午飯後拉開了路程。一個下午我們的隊伍就像是一群蝸牛,走三步退兩步地向前,看看落日的餘輝遮住了大地,山斜、微風、樹木一動也不動,隻隱隱綽綽地看見家鄉的地平線被長長的影子罩住,仿佛換了一個角度。一問隻走了二十多裏,不過又換了一個新的村落,離我們修路的目的地是近一些了。
走了三天,三六一百八十多裏,來到了一個叫席尼補拉的地方,工地的指揮部就紮在那裏,除了草原、山梁、土丘、沙蒿林並無什麼景致,測量好的公路不遠不近釘上了標號,一些早來的民工已經接受了任務,就地安營紮了寨。初來乍到總是覺得陌生、好奇,東看看西看看有些新鮮。
我們在團部領了任務又向東走了一程,在一個荒蕪人煙的草灘裏歇了腳,這裏便是宿營地了,一條狹長的走廊長滿了沙蒿、芷棘,四周被一些山梁圍攏起來,那裏人稱作渠,但並非是流水的渠,實際上就是一條川,那裏的地名就以此喚稱:王渠、李渠、張渠之類。反正住著大戶人家的就以此姓為名了。
修的路就在腳下,到處都釘上了樁號,我們就沿著路邊尋找自己的安營紮寨之地。第一晚沒有了集體,全是自己招呼自己,連同生活。到處燃起了糧煙,烽火滿地,人人都架起了小爐灶,煮飯的、滾水的,有尋找自己安歇之地的,刹那間就亂了營。人就是動物,一旦失去了約束和號召,就走向自私,就會各自逃生,疲於奔命。
我卻抓了瞎,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此情此景,各顧逃生。第一我沒有帶鍋和所有的灶具,自己無法做飯,隻帶著一些生米,原打算是交給工地灶房的,既然是集體就肯定有夥食,首先會解決人的吃飯問題。第二是住宿,帶的行李也很單薄,因為是將要夏天,加之剛從城市裏下來,沒有農民常用的毛氈、皮褥之類防潮禦寒的行李,隻帶了一條褥子、一床棉被,無論怎麼想象和安排設計,一條褥子鋪在那冰冷潮濕的土地上,肯定無法抵禦下邊的潮濕,何況又是野外,風颯颯地吹來,沒有一絲熱量。大家都在尋找避風的港灣,我們五個人終於在一個破舊的房圪洞邊上尋到了一個落腳地點,算是莫大的幸運,好多人就住在那不毛之地。
這一晚,我沒有吃飯,雖然同來的人也讓了我,我推辭了。整個晚上我忍受著饑寒交迫。看著天空的星星、明月,我失眠了,想這想那,先是想家,溫暖的家哺育我長了這麼大,然後我脫離開家,苦難便從離開家的那一刻始終跟隨著我。路上我曾想象也許修完路通了汽車,那一條光明大道一定會讓我們像登上那雙翼神馬,飛馳在那廣闊的草原上,去包頭或者去北京,讓我們這些修路的功臣和驕子們狂笑一番,一路在憧憬著那一刻如癡如夢的希望。可此時此刻反倒覺得有些心灰意冷,怎麼社會主義竟是如此,連個住處也沒有?連飯也不管?純粹就放了野人。難道曆來社會對待民工都如此?否則為什麼大多數的民夫都帶著鍋爐,帶著熟食,帶著一應的衣物。我有些失望,想到求助,求助誰呢?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收了。像那空中飄落的流星,隻有瞬息泯滅時的一絲光明便無影無蹤了。
在城裏吃過苦頭和教訓的我,終於明白了過來,這個社會曆來就是隻有強者才能存活下來,驀然間我想起了《國際歌》,便默默地哼唱起來: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作一次最後的鬥爭,舊世界打得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
每一句都似乎能合上我迄今的景況,甚至每一句都進入我的血液和肺腑,看起來這的確是為窮人譜就的歌,是親自經曆過這種景況的人的親身感受。漸漸地,我從自強、憤怒變成了懦弱,再也無力支撐下去,流出了無助的淚水。命運捉弄了我,所有的事實捉弄了我,我的幼稚無知和好高騖遠以及我腦海裏始終接受到的根深蒂固的教育都在欺騙我,人的善的本能以及人的文明進步的曆史、社會的光明溫暖一時都被黑暗取代了,就像那晚的夜色和那寒冷的風,不時地向我襲來,我堅持不叫出聲,我不向同僚們示弱,我要克服,是生命要我存活。
我的眼睛始終閉不上,看著不遠不近人們燃起的篝火,便想起了光明和溫暖,甚至想到了未來和希望。民工們似乎已經習慣,他們也同我一樣生活在同一種待遇裏,同一個天地裏,他們用熊熊的烈火來驅寒,等待著明天,等待著未來。
我躺在冰冷的土地上,圍在被筒裏,縮成一團。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上有誰能知曉這是一個生命在存活著、喘息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聽得民工們哄鬧起來,似在追逐一個獵物,舉著火把尋蹤覓跡地找,一會兒引燃了那動物附近的柴禾,一會兒又追蹤翻騰著,圍攏了一大群人,唯有我仍然紋絲不動,仰躺在被筒裏,不大一會兒功夫,人群就衝著我這邊趕來,不知是什麼動物,被追得再也無處可逃,似乎是“草上飛”,還竄得挺快,火把拎照著,蹤跡也並不明顯,但四外都已圍上了人,人多眼雜,地蛇也快捷,“噌噌噌”地竄進了我的被窩。追逐的人驚呆了,都在大聲地喊:“進了那人的被窩了!”
“不要緊的,你不傷它,它就不會傷你!”好多人都在出主意想辦法。
有人出了一個主意:“大家快散開,說不定那蛇會跑出來的。”
我一動都沒敢動,聽從了大家的意見,人不傷它,它不傷人,我乖覺地圍攏在被窩裏,仍然是寒冷饑餓加上害怕,又加上了毛骨悚然,更像一具僵屍了,反正已經遇上這種情況,智慧也沒有了,隻有心目中僅存的那點兒等待、希望。我龜縮在那裏,當人們悄悄地退付出,當星辰月色又移動了一個角度,隻覺得從我的肚皮上有一抹涼盈盈的東西爬過,慢悠悠地,比拉過去一條繩子還好受,隻覺得光滑、涼爽、綿軟,像我體內的腸子在蠕動,一綹綹地過去,我始終沒有動,等待是我唯一的選擇,我閉合了眼睛,甚至泯滅了感覺,隻有任憑命運的調遣了。
一場虛驚過去了,蛇悄然竄入草叢裏,尋找它的窩巢、食物和同伴去了。我似乎出了一身冷汗,牙關也咬得死死地,那個晚上想必是我想得最多的一夜。人在無助的情況下,隻有回憶和想象能給人一些寄托,思想裏的花絮有著王顏六色,隻要輪回般地選擇一遍就可能渡過難關。
未及天明起床的號角就響徹了整個工地,一切都恍似速雷不及掩耳。昨天還是一盤散沙,沒有組織、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的局麵,今天就變了樣,睡在被筒裏的民夫象是驚弓之鳥,三不兩下就準備就序。人說隊伍軍事化,這裏仿佛比軍事化還要靈敏快捷,是生命給了人們第一感覺,人們匆匆忙忙地拿起碗筷,小跑般地往號聲響處去集。同事們也告訴了我:“快去打飯!”我也像跳兔一樣,連蹦帶跳,三下五除二地掀起被褥再也不管好看不好看,吃是第一重要。忙不迭地跟上人流,跟上生活啊!
好大的一個火灶,灶台上點綴著兩麵碩大的鍋,冒著蒸騰的熱氣,下邊的爐灶裏竄著熊熊的烈焰,四外早圍滿了民工,排成了長龍,兩夥夫執著鐵鍁在鍋裏攪著,另外兩個人開始給人們打飯。拳頭大的勺子三打一攪,稠稀一樣樣,討乞子、上貢的照人一份,每人一碗灰黃色的小米粥。不知是混入了煙灰還是米已經發黴,反正人多沒好飯,豬多沒有食。光黴味還可以,牙磣就讓人無法咀嚼下咽,不過民工們似乎還吃得挺香,你隻能聽到“呼呼呼”的吸流聲,聽不到怨聲載道。
一俟輪到我打上飯,就聽到夥夫們開始磕碰他們的勺鏟,“噌噌噌”地刮鍋聲,聽得人顫,不啻人說刮鍋、驢嚎、寡婦哭,外帶木匠伐大鋸,是四大難聽呢,真是沒說錯。真有些險,再不精巴,恐怕就沒有飯了。最後的幾個人隻能吃些涮鍋的泔水,不過盡是些老弱病殘,智力低下的弱者而已。
吃過了飯人們的情緒再也沒有那麼高漲了,慢悠悠懶洋洋地往回趕。可是緊接著的號聲和哨聲又響雷般地響起,各路的領導幹部們、邊線員們的喊叫聲一片,人們不得已似地扛著鍁钁、挑起籮筐,進入了工地。
自然是分工明顯,每人一段路,一段土方,長寬高似科早有了定論,三人一夥,五人一組,大多是自行組合,一般均是以原先的隊列,路就開始修了。在一般的自然路麵上平均墊上一層泥土,然後夯實,基本平坦、光滑、取直。仍然是土路,不知是幾級,反正得從兩邊挖土墊平,高矮的地方取土就不一,所以最終要以取出土方的坑子來丈量、評分。
說幹就幹起來了,這就是民工的任務,從十多步遠的地方挑土擔到路麵上,一個人鏟兩個人挑,倆手不離筐係,扁擔不離肩,快得就像小車,人人似乎都競賽,不自覺地競賽。紅柳筐子鏟得滿滿的,隻用兩三鏟,一擔足有二百多斤。
人說寸土難移,實實在在。我初上戰場,真有些力不從心,小試牛刀,便做了泥土的俘虜,使足了力氣竟然紋絲不動,又咬緊牙關竟然把筐內的土翻了。真氣人,同來的人讓我執鍁,同樣也是不行,人家兩鍁就滿,而且鏟土不用腳踩,我卻怎麼也鏟不進地裏,隻能用腳蹬,速度明顯慢了,每次鏟的還少,四五鏟才能鏟滿一筐。人比人活不成,人不如人,隻能甘敗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