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第一章 《誰負簫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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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身於以醫術醫理聞名的楊門,打小便活潑好動,父親常常對著我連連搖頭歎氣,無奈道,這孩子哪裏有醫者該有的樣子。我不以為然,回敬地對他老人家作鬼臉,往往引得他一口氣上不來將昏厥過去,於是全家上下大亂,我那彪悍的母親操起一人重的金瓜垂滿院子追殺我。
我雖調皮,醫理卻掌握得毫不含糊。出身武第世家的母親也會在閑暇時教授我武藝。隨著我一天天長大,家中上下莫不稱我為當之無愧的掌門繼承人。如果沒有那一日,這一切都不會變。
父親的一位至交尋上門來,將一件事情重托於我父。我知道那個人的身份是大內侍衛,所托之事必然也不會簡單。看得出來母親很不喜歡那人,更不願意答應他任何請求,而一向溫婉的父親卻在此時執意答應了他。母親的臉色變得很不好,卻在見到那人露出放心的微笑以後七竅流血倒地而亡時變得麵如死灰,一字不發。父親並不驚訝地開始裝殮屍體,見一旁的我露出驚奇之色而解釋道,他來時印堂發黑麵色青黃卻眼角紅熱,顯然是中了大內密毒已到晚期的症狀。
所以你什麼要求都答應他?!母親歇斯底裏道。
父親緘口不語,隻是默默地替那個人擦拭著冰冷的麵孔。
他很好!這樣你就可以一輩子記得他忘不了了他,是嗎?!母親一下下捶打著父親的肩,並不用力的。父親無奈地扳住她隔開些距離,替她抹去迸出的淚水。
一直都看得出來母親是真的愛著父親,而父親總是清清淡淡的看不清心中所思所想。這情景我看不太懂,隻頭一次覺得母親未免有些不可理喻。我偷眼看向那已合目的男子,麵上滿滿的真誠,了無遺憾。
後來我終於明了那人所托之事為何---簡直就是一件大麻煩,難怪母親不肯答應。
偏屋中端坐一位少年,他背對這邊,卻可以描摹單薄的身形。我隨父親大大咧咧進去,他亦回首來看我。
他麵露訝異之色,遂又似明了什麼。他立起身來,身子瘦削卻居然比我都要高出許多,稚氣未脫的臉上盡是豆蔻之年的細致,與我年歲相若。他輕躬身形規規矩矩喚道,『楊叔叔,還有這位……』
父親連忙扶起他,『太子殿下切莫行如此大禮,折殺了吾等!這位是犬子楊慕荻。』
太子?他?!我好奇地上下打量著他,果然自他儒雅的眉目間尋到些高貴之氣,竟不受那混亂宮鬥半分汙染而孤意如月!
我暗自驚歎,他則忍受著我頗不禮貌的目光對我淺淡一笑,我竟感到麵頰莫名地燥熱!
這是我與他的初識。
原來他亦身中異毒,幸好功力不如那位逝世的叔叔而毒發尚緩,如今救治還算來得及。而母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公是掌握重兵的三朝武將,太子藏匿於此,他那年少氣盛的篡位皇弟羽翼未豐尚不敢輕舉妄動。所以,太子交與楊門保護是現時間最佳選擇!然而,一旦少年皇帝奪取兵權穩固根基,第一個要鏟除的自然是楊門!而父親,卻性命相抵以應摯友重托?!
無法判斷他所中之毒究竟是以哪幾味毒物合計煉成,父親隻得選用了最為麻煩的土方---將中毒者浸於解毒藥汁當中,以熨火炙烤,借由泄汗來逼出毒素。我當起了燒火小工從旁侍候。用父親的話來說,便是我天資聰慧,隻有我才會掌握火候。幾句話把我誇得飄飄然也顧不得許多便隨口應承了。
然而,我真的不該如此啊啊啊!
太子,哦對,他說他叫趙鴛麟,以後切莫再喚他太子。我別扭地第一次叫他這個名字時,他的笑容…他的眉目…咳咳。
趙鴛鱗於木質澡盆之中,水在他胸前流溢,以下的部分被汁藥遮掩著。雖說啥都瞧不明晰,我的眼睛卻也不知該放在哪裏才好,隻顧埋頭添柴。
哎喲……他的喉間溢出一個細碎的呻吟,我情急抬眼,幾乎跳將起來。怎麼了!很燙,麽……我的話哽於喉中,目光發直……他這是什麼姿勢……雙臂搭在盆緣,頭顱無力地枕於其上,沾濕的頭發粘在蒼白的後背上。他的肩骨瘦削,背上也毫無贅肉,滲出細密的汗珠凝作白玉一般的水澤……
他抱歉一笑,這笑得甚是好看,更也勾魂攝魄……他說,慕荻,是在過意不去,每日都勞煩你……慕荻?你怎麼了?!慕…荻?!
聲音……也好聽得緊。
我最終承受不住衝出房門去,從未有過的狼狽。我哭鬧著找到父親說再也不要做這差事!父親平靜地聽我把事情述說完,而一旁的母親臉上的神情早已驚駭得不像話……
母親向父親哭道,『都是你!竟將這斷袖之癖傳予你兒子!』
斷袖之癖?這是什麼?!我茫茫然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父親那淡漠的麵上依然隻有平靜。
他說,慕荻,你也大了,認定什麼事情便去做罷!不要如我這般……
聽了這話,母親哭得更為厲害了。父親看向她,神色幽暗而傷感。他說,冬鈴,或許那時我真不該回來,你會是一個幹淨的好女孩,會生一個比較正常一點的孩子。
言罷父親步出房去,母親隻是不停落淚,我不知所措地安慰著她,隻是收效似乎不大……
當夜,母親給我講了許多過去的事,都是我聞所未聞的。她告訴我,父親那位摯友名為越荻,他原是皇後娘娘入宮之前的青梅竹馬,對皇後娘娘一片癡意,竟追隨了她入宮並謀得大內禦侍一職。後來皇後病重,宮中太醫無法可醫,越荻久便聽聞得父親“玉麵聖醫”楊漣君之稱謂,遂進諫先皇請求父親入宮以救治皇後。父親不負聖醫之名,很快斷定皇後之疾皆因先帝寵姬虞妃所害,他不動聲色地醫好了皇後,亦與越荻結為至交。其間,父親被外公相中招贅為快婿。然新婚之夜,新郎竟不翼而飛?!此事鬧得滿城風雨,外公大發雷霆遣派親兵搜尋父親之下落。五天之後父親終於出現回家來,卻氣息虛弱無法長立。外公欲探個究竟,母親卻死命阻攔。外公依愛女所言作罷,而母親作為父親的妻子不可能不知,父親的周身乃至頸間、胸前、大腿內側這種地方,都染盡了觸目驚心的紅痕!洞房花燭夜自己的夫君被強來這個事實,令母親痛不欲生!然而,更不能原諒的是,那施暴者居然開始頻繁出入自己的府邸,絲毫不為任何威脅之舉所動,更是輕而易舉地一次次強行帶走自己的夫君!父親忍無可忍遂帶母親回到楊門,才算擺脫了那人,母親仍未曾欣喜半分!隻因著,父親的眼中寫著的並非是狀似解脫的歡愉,而是掩藏不住的失望、失魄、失心!來年春天,屬於他們的孩子,我,出世。父親執意為我取名為,楊、慕、荻。
聽母親這番述說,一股奇怪的感覺升上心頭。無疑,在這件事裏母親是無辜的受牽連者,然而我忍不住會去想到父親。他對我說,認定什麼事情便堅定做罷!必不可同他……他是在後悔什麼,可那是當時的我所不能體會的。
母親開始想攆走趙鴛麟,不善的言行舉止輕易便向趙鴛麟表達出這意思。每及見此情景,父親總少不了的歎息,而我隻能做錯事般垂首不敢看他們之中任何一方。
趙鴛麟一言不發地收拾起行裝走了,他身上的毒還未清除幹淨,而且誰知道在外潛伏著多少他的皇弟派遣來的追兵?!聽聞此訊我跳將起來,要立即把他找回來,母親相當嚴厲地阻止我,並拿母子關係相要。
心下著急難當,那天夜裏我避開自家守衛樂過院牆。未待我站定,恍然見一個月白人影兒佇立於我跟前。我心中一窒,細聲喚道,父…父親……
換得那熟悉的長歎。父親自袖中取出些許銀兩、折疊工整的記載著藥房的宣紙,以及一柄長劍,然後隻道出兩個字。去罷。
聞得這話,我的淚不受控製地盈麵,舉足狂奔再不敢回首。我怕我一回頭就再也不舍離開啊,父親……
那時我自然不會知曉,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我的父親,抑或,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