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們家逗留了不少日子。白天一銘去上課，乙琳在家看書累了，就陪我去寫生，那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發現乙琳是個不俗的女孩，滿腹詩詞，安靜典雅，又時常帶點淡淡的憂鬱。她肯定遇到過不幸，但一點也不向我透露。
    我畫了許多梔子花，油彩的，水粉的，畫了一幅又一幅，都還不錯，但我始終不太滿意。覺得內心有種想法，但始終不能表現在畫麵上。
    乙琳看出我有些焦躁，就問我鄉下風景這麼多，為什麼單畫梔子花。
    “遇到你那天，我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那滿山遍野的潔白，像大地忽然滲出了月光。我一直想捕捉那一刻的感動。可那種感動，又是什麼呢？”
    她坐在石板上，抱著膝頭，下巴支在上麵，眼睛裏映著雪一般的花朵。
    “你的那種感動，我也說不好。我隻知道，梔子花是最美的花。哥哥曾對我說，梔子花盛開時很美，而且十裏飄香，能把附近的蜂蝶都招引來。等到花謝了，就結成了果實。農民要是碰傷流血，就把它搗碎，敷在傷口上，很快就能痊愈。”
    我聽她說著，心中忽然一片洞明，種種意象奔湧於腦際，一時歡躍起來。
    “你說的真好。世上最好的女子也是如此，年輕時優美輕盈，年長時智慧成熟。乙琳，我明白了。那最初的感動，源於對母性的熱愛甚至迷戀。那時我想到了伊甸園，或是流淌著乳汁和蜂蜜的地方。那就是母親的象征。乙琳，我應該把這種感覺畫出來。”
    乙琳見我開心，也露出動人的微笑。初夏的陽光照在她臉上，有種聖潔而溫暖的光輝。這當中，似乎又摻雜著一種痛楚過後的平靜。這種別樣的神采，又勝過初遇時的單純和羞澀了。
    “乙琳，我能給你作畫嗎？背景就是梔子花。”
    “我？能好看嗎？”
    “再沒有比你更好看的了，我覺得，你就是梔子花。”
    畫了幾天，一幅我平生最得意的油畫誕生了。多多，這就是你在畫展中看中，而我死了不肯賣的那幅。聽到這裏，你也許自認為明白它的珍貴了。其實它的珍貴，不僅在於它的美，它的紀念價值，還在於它有個神奇的秘密。讓我慢慢告訴你。
    那幅畫完成之後，我深深愛上了乙琳，而且她也對我極有好感。我覺得水到渠成，一切稱心如意。於是一個午後，我與她散步看晚霞，我牽她的手，她也沒有拒絕。我很自然地傾訴了衷腸，希望她跟我走。我正準備勾畫美好的未來，但她的反應卻出乎我的意料。
    “不行。”她退縮著，將手掙脫開去。
    “為什麼？你，不愛我？”
    她搖搖頭。不知是表示不愛，還是否定我的說法。她的眼角閃爍著淚花。我苦苦哀求道：
    “乙琳，我二十五歲了。但我生命第一次嗅到玫瑰。不，玫瑰是多麼庸俗的比喻，我嗅到的是梔子花，年輕時美麗，成熟時能療傷的完美的花。乙琳，我愛你。也許我不能給你富足的生活。但我能給你浪漫的生活，我們會行走在風景裏，白天旅行，夜晚相愛，我們會四處追趕春天，追趕花開，走遍世界每個春風蕩漾的角落。這樣的生活，乙琳，你難道不向往嗎？”
    乙琳被我狂亂而癡情的話語打動了，她看著我，淚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把我心疼壞了，就用手去抹，用嘴唇去親吻。乙琳沒有拒絕，隻是靜靜地說：
    “我不是不愛，而是不能愛……”
    “為什麼？你心有所屬？”
    “不是。”
    “那是為什麼？”
    乙琳沉默著，默默垂淚。我焦躁了，搖撼著她的肩膀。
    “你一定要告訴我！”
    她幽幽地歎了口氣。
    “知道了……又有什麼好處呢？”
    “你不能讓我不明不白的！”
    她咬著嘴唇，似乎矛盾鬥爭了很久，才低低地說：
    “你知道我為什麼讀了大一就退學回家嗎？你知道我哥為什麼一說到我的事情就痛哭嗎？”
    這也是一直懸在我心頭的疑團。
    “……因為我有遺傳的心髒病。我媽媽就是這樣死去的，在剛生下我的時候。我爸爸是廠裏的司機，傷心過度，精神恍惚，結果死於車禍。我讀初中時，被查出也有心髒病，長期吃藥，但也於事無補，高三時讀書有些發狠，升到大學病情就更為嚴重，隨時有倒下的可能。
    “身體的絕症，讓我處處感覺壓抑。在大學裏，我和一個男生彼此感覺都挺好，正準備進一步發展，但等我告訴他我的身體狀況，他就開始疏遠我。於是我知道，自己早已被排除在愛情之外。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歡迎我，我的生活毫無意義。乖乖女開始叛逆。不再上課，不再吃藥，整天渾渾噩噩，變成了個古怪的女孩。老師和我談心，我隻是沉默。在他們眼裏，我或許是精神失常了，大一過後，我不再去上學，還能減輕哥哥負擔，反正在家一樣可以看書。況且，即使看再多的書，又有什麼用呢？
    “當然，遇見你之後，我發現了生活的意義，人盡管難免一死，但還是可以做些讓自己覺得幸福的事情，比如你畫畫，我哥寫詩，有些美滿的瞬間，對於自己而言也就是永恒。我重新找到了生命的動力。因此，我承認，我很愛你。可是……我不能答應你，因為到頭來生死相別，我多一份不舍，你多一份傷心，人生苦短，這又何必呢？”
    我聽得傻了，這樣青春有朝氣的女孩，卻是身患不治之症。這多像庸俗的連續劇中的情節啊，怎麼會讓我遇上？但我已全然不顧了。
    “乙琳，我相信一句話，生命重要的不是長度，而是濃度。且不說你的病總有治愈的可能，即便不能，你隨時可能倒下，那我們為什麼不趁著青春年華，好好享受愛情的甜蜜呢？”
    “你不怕我耽誤你的時間？錯過更多更好的女孩？”
    “耽誤？真心相愛的日子，一天勝過千年，還談什麼耽誤？乙琳，相信我吧。我要讓你過好日子，補償你命運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