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丹青世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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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秋之後,天氣陡然下降,連續三天,城市罩在乳白的大霧中,十步以外的人與物,隻能看見隱約的輪廓。霧氣吸入鼻子,有股粘稠而微辣的嗆味。城市像一個積滿鉛灰色濃痰的肺葉,怎麼咳也咳不幹淨。到了第四天,終於下了幾陣冰涼的雨,將霧氣衝淡了,地上牆上都濕嗒嗒的。
    多多看著窗外,心裏有些壓抑,但她忽然想到歐洲的壁爐,火舌舔著幹柴,煉出熱量,淡淡的清香。老式的收音機播放著歌曲,低沉得像紅酒一般。身體陷入鬆軟的沙發,閃爍的火光照亮了對麵的人,麵容模糊,但她知道,這是熟悉而知心的人,和他在一起,可以百無禁忌,什麼都可以說,有時不說話,單單聽著柴火輕微的噼啵聲,也是好的,平靜的,身體輕飄得就像消失了一樣,於是思想獲得徹底的自由,插上了翅膀,輕輕地拍著,像火焰一般自由舒暢,穿過窗戶,飛在城市上空。她看見了林立的樓房,這是一片莊稼地,高的像甘蔗高粱,低的是蠶豆青菜,街道是引水的渠道,汪汪地淌著水。然後她看到了明湖,這是一隻眼睛,岸上的蘆葦和垂柳就是長長的睫毛。她輕捷如燕子,飛掠在明湖上空,水麵上綻放著棉花般的輕霧,一片煙雨朦朧,柳杉葉子轉黃,像一枚枚羽毛。湖中還有小島,島上是小亭子,五艘小木船並排歇在一旁,像一鉤鉤眉月。她聽見雨水滴入湖麵的聲音,聽見雨水敲擊瓦楞、彈奏葦葉的聲音,聽見野鴨的蹼掌劃動湖水的聲音。
    多多微笑起來。她知道,生活是溪流,一半是流不動的溪石,生滿黑苔枯草;一半是流得動的清水,映著紅葉藍天。合在一起,才有生命的喧響和浪花。想象力,是清水的升華,是霧,是雲,是琴弦上靈動的音樂,是宣紙上洇開的墨跡。
    然而,她又無端地有些淒涼。她總是這樣,越是有美好的想象,越是渴望有人分享。這個人,又在哪裏呢?
    “多多。”是紫菱的聲音。
    “嗯。”她沒有回頭。她的情緒總是寫在臉上,而紫菱的目光非常銳利。所以她依然看著窗外。
    “最近走了不少地方,感覺怎麼樣?”
    “挺好的。”
    “還是覺得茫然?”
    多多搖搖頭,又點了點頭,想把溪石和流水的比喻說出來,但沒有吭聲。她感覺自己的心是封閉的,沉悶的,很不舒服,但是話應該怎麼說呢?
    “愛情開始時總是神秘,甚至不可理喻,洪水般洶湧而來。但隨著愛情的進行,激情逐漸淡去,彼此的棱角浮現,學養、觀念等等,都存在著不同,這就出現了是否適合的問題。盡管我們都說雙方需要磨合,但畢竟有些是難以磨合的。”
    多多又點了點頭。
    紫菱接著說:“誰都有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力。寧明遠執著於事業,樸見素執著於愛情,雷添翼行俠仗義,這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也許會碰壁,碰壁之後可能依然堅持,也可能改變,這都無可厚非。但你要想接近他們,相融在一起,既要保持個性,又要與他有共性。如果做不到,那你隻能離開,重新做一次選擇。也許,你會逐漸了解自己,也明確心中的渴求,你離愛情,可能會越來越近。”
    多多說:“我覺得,愛情需要偶遇,遇到一個陌生的人,對他無比好奇,於是想去探究,朦朧中帶著無限驚喜,那樣的感覺,才是最為美好的。之前的幾次,盡管很好,但總是刻意為之,帶著濃濃的功利味道。”
    紫菱說:“這是自然。以前我和紫姬,也有些急功近利。”
    “這也怪不得你們。”
    紫菱說:“去愛吧,不要因為那層硬痂,就關閉自己的心靈。你要知道,硬痂脫落後,傷口才會長好。”
    多多忽然很想去湖邊看看這幅圖畫。
    幾天後,天氣轉晴,陽光明亮地照著大地,因為水光的映射,世界閃閃爍爍,鑲滿了鑽石,分外的明朗耀眼。多多看過了湖光山色,又踅進一條小巷,經過一個畫廊時,看到了門口的大幅海報。海報上是一個修長的年輕人,長發飄垂,眼睛裏幾分真誠,又有幾分戲謔。這分明就是多多曾遇到過的那個街頭畫家。她的心裏驀地一跳。
    海報的標題是“任心騁繪畫展”,另外還有簡介。她仔細地往下讀。
    “任心騁,人如其名,生性叛逆,隨心馳騁,中學時因喜歡繪畫,不顧家人反對,毅然棄學而走,四處寫生。偶有機緣,結識畫家遲天聰,一談之下,互為傾心,心騁歎服天聰之技法,天聰喜愛心騁之悟性,竟結為忘年之交,於是亦師亦友,頗為相得。心騁得到名師調教,進步迅速,近年來辛勤作畫,已頗有些成就……”
    文字半白半文,讀上去有些難受。但多多關注的重點不在這裏。那人,叫任心騁?她看著那張照片,覺得他就盯著自己,嘴角露出痞子一樣的笑,她心裏不自覺地慌了一下,猶豫了片刻,就踏入了畫廊。
    裏麵人不多,有長發的老先生,一看就是藝術家的派頭,或遠觀,或近瞧,偶爾點頭,一幅一幅地觀看過去。也有青年人,有些外表酷酷,有些穿著老土,都背著手走著看。學生樣的最多,三五成群,穿著笨拙的運動服,背著雙肩包,嘻嘻哈哈,不時發些小議論。沒有像多多這樣的女子,因此她的出現,頗為引人注目。
    畫展已是最後一天,一邊展覽,一邊就出售了,每幅畫的右下角都有標簽,寫明了尺寸與價格。
    多多發現,畫展分了三個板塊。剛進門是街頭即景,記錄了種種場景,幾個中年人穿過小巷,體態發福,表情木然;兩個少年蹲在路邊,觀看過往的白衣成熟女子;四個婦女在打麻將……林林總總,都是最常見的人群,普通,庸碌,不憤慨、不沉思,也不爆發,體驗著生活中小小的快樂、小小的苦惱、小小的滿足、小小的失落。英雄偉業,與他們是無緣的,他們隻是螻蟻一樣生存,從不被曆史記住。畫麵色調陰沉,有點髒兮兮的,多多不太喜歡。她還是偏好清麗優雅的風格。
    “這該就是王小波所謂的‘沉默的大多數’吧。”
    多多想著,走到展廳深處,牆上卻變成了水墨抽象畫,都極為簡淨,讓人莫測高深,又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有這樣一幅,沒有標題,畫麵中間粗粗地一筆橫過去,墨跡在宣紙上洇開,再洇開,擴成一片莽原,或是一脈山巒,其餘就是白茫茫一片,像雪地,又像是滔滔江水。畫麵上方淡淡的有些墨痕,如亂雲飛渡,如宇宙洪荒,托出圓圓一輪,其實也隻是一顆水珠暈開,淡淡的有一圈邊際,就形成了滿月,或是霧天裏蒼茫的太陽。畫麵下方豎著抹了兩筆,上短下長,就是一個人,穿著長衫,默默立著,像在仰頭詢問,卻又化入山影之中,渾然忘我,那麼細微,那麼簡靜。
    多多看著看著,周身就有些發冷,似乎雪意滲入了皮膚,刺進了骨髓,但又覺得熟悉。是啊,孤獨,冷寂,沉默,自己的生活常常如此。而任心騁——念這個名字時,她的心熱了一下——他看上去那麼痞子,那麼脫灑,應該屬於熱烈的酒吧,縱情的狂舞,浪漫的才思,他怎麼會有這樣荒冷的心境呢?莫非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她這樣想著,按照指示標的方向,走到了二樓,眼前忽然一陣眩暈,像有一支五彩的煙花轟然綻放。這裏全是油畫,粗粗一看,靜物、風景、人體都有,大大小小的畫像,都裝在金黃雕花的畫框裏。色彩熱烈,線條粗獷,景物都在像與不像之間,似乎有無比旺盛的活力,從畫框中漫溢出來,直撲向觀者的眼簾,蠻橫地湧入腦海中去,於是一切都開始狂舞,像晴天裏碼頭邊的海水,水麵起伏波動,輪船、廣告牌、人群、天空映在當中,都被撕碎成一條條、一抹抹的色塊,橘紅,金黃,濃藍,絢爛之極,混亂之極,都在上竄下跳,左抻右擠,異常熱鬧。
    “這才是任心騁的氣質。”
    這兒的油畫與樓下冷寂的水墨畫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一邊是寒冰,一邊卻是烈焰,冰火並存於一人身上,卻沒有走火入魔,這任心騁,到底是怎樣的人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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